我们正坐了南市的一处丽水楼上食早膳,楼下的一个说书人正拿着把小尺,出口便艳惊四座。
丽水楼临近洛水,于洛水以南,南市以北,底下街道络绎不绝,来往人不计其数,更有商队外使散行其中。
身一侧木制的支摘窗上有了些许裂纹,想必是风吹日晒的颇有些年头。往下望去,各式各样的手艺人和叫卖声混杂着,有身着锦服的显贵,亦有衣衫褴褛的老者,更有些妇人抱了孩提,壮汉赤露着胳膊。
远远望去,洛水一片碧蓝,上方架了一座石梁桥,正是刚才经过的地方。此时那地也依旧是布满了人。
桥下几叶孤帆,远行而去,皆化作河上点点白斑。
南市以北与洛水隔了两排里坊,因坐了三楼,甚好的位置望去,恰能瞧见里坊间联系紧密,里坊周围又设有坊墙,却是远低于长安坊墙的高度。
先前听外傅说,“东都每坊四周各广三百步,开十字街,四处趋门。”如今放眼望去,果真如此,规格宏伟,是极为壮观的。
斜望去的一侧,定鼎门大街上熙熙攘攘,丝毫不逊于长安城的朱雀街,端对着的那侧,正是行宫的正门。
我收回目光,见说书人还在讲着黛眉山,“月老峰...小独立峰...”。我转了转眼,瞧见旁里的三人正细细听着,“韶灼,你可听过‘绿黛红颜两相发’一句?”。
韶灼望了望我,我眨了眨眼睛,撇了旁坐着的母亲一眼。这丫头果然解了其意,“千娇百态,说的可是夫人。”说罢便捂了嘴偷偷笑了。
母亲反应过来戳了我的额头,又笑着轻拍了韶灼,“韶灼可莫要和你家小姐学坏了。”奚闻在一旁拍拍手,“妙极妙极,单是说书的只提及了一个‘黛’字,小姐便能想到如此,以后可是不得了。”。
我笑了笑,抿了口碗里的茶,只觉唇间留得一片香醇来,“这茶饼可是要好些,怎这般香?”
母亲正端了茶碗细嗅,伙计也正端了菜移步过来,“小郎君有所不知,这是江南地区近来时兴的煎茶法,其中用竹叶裹了那茶饼炙烤一阵,那香味便会更浓郁些。”。
他一面笑着,把托盘里的菜取了下来,“这是客官点的,炕馍干儿,柿饼,牛肉汤,胡饼,请慢用。”,末了正要下楼,他又转过身来搭着话,“若是再来这东都稍晚些,便能吃上正和时令的玫瑰饼,不过现下这东都也是极好瞧的。”
母亲点点头,“多谢小兄弟了。”,一旁的鸣翠忙着去分碗碟,奚闻也将菜摆开来。
我瞧着桌上的赤黄相间,除过牛肉汤散发着的香气,其他几样也都色泽明亮,看起来是极好吃的。
在长安城尚未吃过炕馍干儿,这会子盯着它倒是好奇的紧。母亲瞧了瞧我的样子,笑着拿起一旁的筷箸,“都快吃罢。”。
我看了一眼两面焦脆的正好的炕馍干儿,咬上一口,麻油的香气便顺着口鼻往下去,这油也必得是上好的。又看奚闻咬了一口胡饼嚼了几口,皱了皱眉有些嘟囔,“这胡饼却没长安城的好吃。”。
母亲停下碗筷,“快吃罢,吃过我们下去转转,也该去洛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念情无歇。
—《杂曲》徐陵 (南北朝)
古时喝茶工序复杂,历经唐时煎茶法、宋时点茶法、明代冲泡、清时盖碗等。其中还有汉时的擂茶,兴盛于南方一带,明清时多见。
☆、别“小唤”
出了丽水楼,迎面而来的便是那人潮。两侧的小店内林林总总,放眼便是满目琳琅。我正拿了小车上挂着的吊坠看,一侧手却被另一只温热的小手抓住。
我心下骇了一跳,忙一抽手,低了头却见是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孩子。旁的韶灼反应过来,“狗蛋?你是狗蛋么?”。
原来是“小唤”,我拂了拂幕篱半蹲了身子,“小孩儿,你跟着我做甚么呀?”。
他冲我耳边挤了挤,小声低语,“郎君小兄长,刚才有两个人从北市便追着你们,似是要偷你腰间的物什呢。”。
我微一惊,摸了摸腰间的冲牙,一转头果见两个人在人群中鬼鬼祟祟。
母亲闻言也走近了,微拢着狗蛋的肩头,轻轻道,“现在趁着人多,咱们先朝洛水走着。”狗蛋也点点头,与我们一齐到了洛水边。
洛水边上垂柳正抽着条儿,旁侧的街面上隐隐有驼铃声响起。
船夫早已在船头上站着往这边摆手,“张阿公稍等片刻!”母亲朝那边喊了一句,阿公点点头,端坐在船头上。
我手上还牵着狗蛋,他望了望我,“小郎君兄长和几位阿姊们是要出远门吗?”。我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先前的阿伯是你祖父么?你一路随了我们到这儿来?”。
他微一颔首,语气中带着点波澜,“祖父去卖余粮了,去岁收成不好,可是只有卖了余粮才有新衣裳穿。”
“刚才你们一路走着,那两个人便跟着你们,祖父说要我跑快些告诉你们。我一路跑到这儿,发现他们也和你们进了丽水楼。”
我望着他褴褛的布衫,“把余粮卖了,家里还够吃么?”。
母亲微叹了口气,低下头摸摸他的头。他眨了眨眼睛,竟是乌黑的紧,“省着吃是够吃的,不过也还好,家里就我和祖父两个人。”
言罢又摸了把脸,“像有的人家病的病,还有嗷嗷待哺的,除去课税,过的比我们还难呢。”末了便嘿嘿一笑。
“小郎君兄长们快些走罢,船家可是等的急了。”他微冲我们摆了摆手,转身正要走。
“好孩子,你等会儿。”母亲叫住了他,“这些碎银子你暂且先拿着,也能先救个急。”。
他面上一愣,却是怎么也不肯接,我把他的掌心合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拿着,以后要出人头地,好好孝敬你祖父。”。
我见他似是含了泪,深鞠了一躬,末了看着我们上船。
洛水之上丝丝凉风袭来,岸边的人儿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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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洛水行了不久,恰有一条极宽的河道交汇而过。
“张阿公,那是甚么河道?”我掀过帘子站在他身后,所指之处恰有几条商船经过。只见都扬着白帆,大概有三四层高,成堆的货物在中侧捆着。
所行之处,几列水花稳稳地划开来,直冲了刚才所经的东都方向去。
张阿公摇着橹,声音略有些吃力,“那是近些年才修的运河道,多的是商船,官家的运粮船也是走这儿的。”。
我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从前看书上只说的商船如何壮观,今日可算是眼瞧见了。
阿公像是能读懂我心思般,“薛小娘子可是去过扬州?那儿的商船远比这要大些,养活上百人都是没问题的。”
“再往更南些啊,有的商队都是常年住了船上的。”。
“这...我倒是还未曾见过,就连那条运河道,也是头一次见。”我语气中带了点雀跃,去了扬州,大抵就能见到那般景象了。
韶灼闻声也从舱室内出来,拿了件深黄的褂子披在我身上。
头上的幕篱早已取下,水面上的微风吹的几人发丝都轻拂着,“小姐近来不常在坊间走动,自是不知,那河道可大有来头。”。
我心下好奇极了,盯了她看,“你快讲讲,这其中可有何说法?”她却是眨了眨眼,冲我笑着半天不言语。
“不说么?我去问阿娘。”她见我要去舱内,又急急拉住了我,“小姐莫走呀,奴婢只是想让小姐猜猜嘛。”。
我故作生气,背了手去,“这我委实是猜不出,莫要瞒我,快说快说!”。
“这河道是当朝都水令李简大人组织人修造的。说是先皇在位时便命人想出个法子来贯通江南地区与长安城,朝野中鲜有其法,也少有人敢揽了这道令来。而后当今官家即位,也是前些年李简大人请缨,命了数千人去修才完成的。”
我点点头,“李简大人我倒是知道,不过如此说来,他倒真是位人物。”。
“还有啊...”韶灼侧了在我耳旁,“这李简大人是李邺大人的仲弟。”她又一微顿,“都在传言,这法子也是因了李家大公子的一句顽笑话突然得来的。”。
“瑾阙兄长?”我恍然大悟,原来竟有这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