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又如何,难道要向他讨回来么?我心下苦笑,又觉得他的问题甚为滑稽。
大概身居高处也有常人不懂的苦楚吧,只是,无论是小时候被父亲抱着去瞧那点兵台,还是站在后苑望着规整的宫城,我所处的位置注定我不能体会那番感受。
石板路上浸了大半的雨渍,残花打碎,细细密密的卷着又贴在上面。
清河公主抬头瞧我一眼,那双眼睛失了先前的色彩,却还是强撑着漾起一抹笑来。
她张了张口,我离她好远并未听清。我想跑过去和她说说话,母亲一拉我的袖口,眉头紧锁。
珊瑚给她撑着伞,瞅着我的眼盯着母亲拉住我的手,终是垂下头去。
清河公主跪着,半身绯色衣角已被雨水染作暗红。她冲我摆摆手,声音大了些,“雨大得很,你快些走罢,莫要淋着。”。
“别瞧了,走罢。”母亲不让我再看,拉着我便走。明明淋雨的是她啊...我转头,那抹绯红离我越来越远。
“炤炤。”空旷的甬道上传来一声呼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抬头望去,远处一人正撑着伞站在那处门廊下,深黑的幞头将乌发拢起,简单的青灰交襟长褂也衬得风神俊朗。
“瑾阙大哥!”我反应过来,竟是好久未见他。
母亲递过身后的那把伞,我撑好便朝他快走过去。眼下这个时候,我见着他竟连呼吸都感觉自由舒畅了些。
我想跑起来,跑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城,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然后拿上一壶酒,把那些发生过的苦闷都一并同他说出来。
“我都知道了,炤炤,若心中不痛快你可以来找我的。”他拍了拍我的肩,微一叹气。我还从未见过他愁眉的样子,原来也是好看的。
方才的古怪念头散了大半,“好,那我以后就常去寻你。对了,今日你怎么也入宫来了?”。
他眉头舒展开,“三皇子做了新画邀我同赏,恰逢父亲要与圣上商量年宴事宜,我方才进宫便遇见了你。”。
我了然,说过几句便与他道了别。他说的话愈发高深,让我只管做好炤炤。我只当他是见我今日杂事颇多,特说此话来宽慰我,便也应下。
“薛炤!”马车未停,我掀开帘子一瞧,正要出玄武门。沈邑的身影越来越近,从侧帘外探出声,“你怎的说了话又不作数?说好的一同比试,今日也未曾来找我。”。
母亲瞧我一眼,“三皇子,身份有别,况今日臣妇与小女是专程来宫里谢恩,皇子请先回罢。”。
“薛炤,我回去可以,但有个东西你得看看。”他从帘外递进来一个纸团,过了会儿外面便没了声响。
玄武门沉重的一叩,闷闷的像砸在人的心上,将里面的人关起来,让外面的人无法轻易进去。
我展开纸团一看,越看越是心惊,“停车,停下!”。
马车忽地一停。母亲尚未反应过来,我身子已先一步探出马车外。“炤儿,你做甚么?”。
“母亲,对不起,孩儿必须回去一趟。”,我扔下那团发皱的纸团,人已跑往玄武门。
指尖触到腰间那枚令牌的坚硬,我明白过来,原来从他给我这枚令牌的那天起,便笃定会有这一天。
“吐谷浑,谋者数,善战者未计,与前朝交恶,敌意甚,薛胧朔危。毛乌素乱,边关不复安平,将军一行需慎。”
☆、清河愿(番外二)
炤儿是我见过不惧六姐的唯一一位女郎。
在相见之前,我早已听过她的名号—薛胧朔的小妹。我曾一睹薛大哥的风采,薛将军自边关述职回朝,父皇携了满朝文武摆驾玄武门。
我趴在城楼朝下数着人马,手不经意点过薛将军后方那匹血红鬃毛的马儿。座上的那人一袭银灰软铠,身上的黑帛衣有些灰扑扑的,身姿却透着坚毅。
发冠束起,没有三哥那般好看的脸,却又让人瞧着舒服。我记得他抬头瞧我的那一眼,应是没想到墙头上还站着一个人,眸光微闪间他笑了笑,让人惊艳。
炤儿很像胧朔大哥,尤其是身上的那股子力量。她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我很心疼她,比我要小的年纪却担负着许多。我又很感激她,让我知道一只笼中的鸟儿也能拥有欢愉。
我听贺家的小女儿常提起那位“炤炤阿姊”,那日一别才明白确是让人见之不忘的不凡之人。
我有些好笑,六姐对付不过那位小丫头,恐是她自己偏要次次凑上前去讨个无趣。
贺府上算作初见,那是我八年来最快乐的一天。与她闲侃谈天让我忘记自己的身份,言语里是我从未抵达过的远方。即使,很多都是她从家书和各类书卷中得来的。
贤妃是个不争抢的性子,每日经书做伴,我告诉她有了新伙伴,她会开心么?会好奇么?我在心里计划着,该给炤儿一个怎样的出场。
她是我有念头想一直好好待着的人。
可是不久后,母妃就出事了。她的殿内被查出行了巫术的小人,还有一味宫中最忌讳的香。
殿里一个人的夜很难熬,我又想起在冷巷中的母亲,她又是哪般形单冷寂?
我很想去找炤儿,可我知道这样做除了给她平添麻烦外无一点好处。
她会知道这件事么?我哑然一笑,迟早都会知晓吧。如此身份、这样的事故若给她带来麻烦,我情愿离她远一些。
我回国子监后去找了炤儿,看样子她并未知晓。她欲言又止,我料想她必还憋着话。
我又能怎么说呢,即便我说千万遍母妃定受了冤,可现已尘埃落定。而依她的气性若是听了我心中那番话,又会做出什么事呢?我不能那样做,更不敢去说。
炤儿,我心中所想,你以后会知道么?母亲不是那般的人,我…我也不会是那样的人。
如若可以,我真想做一次沈清河。
听你唤我“沈清河”我真的好开心,你说“河晏海清,炤炤无秽”,你说“燎原之火,水天一色”。真想等到九州大同、河晏海清的那一天,你再唤我一声“沈清河”。
炤儿一点一点的长大了,即使她反复强调自己还是原来的炤炤,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愈发的沉静内敛,却又带着从前的影子。
炤儿说她会护着我,我忍了好久的泪,她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的人。母妃曾对我说,母妃自己太无能,也不晓得能否护得清河一直顺遂平安。
我这样的出身啊,这样的周遭,我本应该有一颗不动之心。那晚别过炤炤,我和珊瑚在甬道中走着,就那般落下泪来,滚烫的泪珠子又被冷风反刮在脸上。
比起她护着我,我更想尽一己之力好好保护她,可是这好难,我好像越来越无力,更不能随心。
可是炤儿,我只要一想到那句“河晏海清,炤炤无秽”,我又有了念想。
你看,我们的名字在这个恢宏的愿景中都是连在一起的。清河和炤炤,我愿她们一直都顺遂。
鼻尖滚过的泪珠子滴落在嘴角,我闭上眼。
心诚则灵,所以会如愿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