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眷恋这世间,所以也不会眷恋江澈。是他强硬地想留她在身边,强硬地让她去看这尘世。
他能切身感受到,程隐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这份喜欢,根本支撑不起她活着的信念。
而现在她就躺里面,生死未卜。江澈是真的怕,怕她这一睡,就再也不愿意醒来了。
江老爷子拄着手杖缓步而来,微微佝偻的身躯每一步都迈得沉稳,岁月沉积下他的威严,筑起屹立不倒的风墙。
他苍褶的手慈爱地拍拍江澈的头顶,给予他无言的支撑,让江澈独自悬吊的心找到了一方休憩之地。
医生一番检查,发现程隐腹部多处脏器破裂。
程隐太瘦了,身体底子也不好,在江家养了这么久,也不见长肉。二小姐那要命的一脚踹下去,就连多余的脂肪缓冲都没有,全由脏器承了力。
手术是必须的,但程隐失血过多,已经出现休克。所以手术还没开始,病危通知就已经连下两道。
江老爷子手杖笃地,声音沉涩,“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医生支支吾吾,只说手术成功率微乎其微。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压迫感渐渐紧逼,在一片死寂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江澈自始至终没说话,只是从第一道病危通知下来的时候就定定地看着手术室的方向,一直没换过姿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空洞无物。
江老爷子叱咤风云一辈子,是商界永垂不朽的神话,可在生死面前,他却无能为力。老人家紧握着手中杖,眼眶泛起了湿意。
“微乎其微?我看是你们为自己的无能找的托辞吧。”
一道清和的声音自数米外的走廊里传来,医生身体不自觉地震颤一下,听着这人断续的咳嗽声慢慢扭过头。
乌发长垂在身后,两件式的旗袍装,病态清雅的姿容。虽说不曾见过,但医生还是立即认出这人是谁。
这便是“流渊”门主宠在心尖儿上的未婚妻,莫念。
莫念身后还跟着保镖和一个有着外国面孔的男人,身材高挺。莫念不知在交代什么,男人戴着一副金框眼镜,不苟言笑地微微垂首边走边听。
莫念行至江老爷子面前,欠了欠身,“老师。”然后跟医生介绍身边的男人,“这是我的私人医生Abel,你不妨带他进去看看。”
一句没有丝毫征询意味的话,自然也用不着医生同意。Abel目不斜视,直接把医生晾在一边,自己推门进去了。
而这一进,两个小时再没人出来。
老爷子年纪大了,站一会儿就得坐,坐久了,又得起来走两步。
莫念看出他心中焦急,出声安抚,“老师,没人出来反而是个好消息,您别太担心。”
老爷子点点头,神色却未有半分缓和。莫念又劝他回去休息,保重身体,老爷子看着自家仰靠着墙闭目沉默的孙儿,摆了摆手。
莫念只好让人搬了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来,又备了些吃食,老爷子心里再倔,身体还是会吃不消。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又迎来漫漫长夜。江澈不忍爷爷受罪,终归是早早把他劝回去休息了,只留了两个从家里带来的人在这里陪着。
直至第二天早上六点多,Abel才从手术室里出来,他疲累地望着比他还疲累的江澈,严肃的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很幸运,这会是一个美好的清晨。”Abel的语速很慢,尽管如此发音依旧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
外边天蒙蒙亮,浸着淡淡的光辉。江澈侧身望去,好半晌才迟钝地点点头。他勾勾唇,想笑,可面部的肌肉在这十多个小时里,麻木僵硬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说:“谢谢您。”声音粗哑低沉。
Abel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告诉江澈医生已将程隐送去了重症监护室,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无需继续守着等。
江澈起身,无言,郑重地朝他鞠了一躬。
Abel离开,江澈依旧站在原地,他不知道重症监护室在什么位置,只能看着紧闭的大门,渐渐地、渐渐地,红了眼眶。
忽地,他胃部一阵痉挛,只觉气血上涌,竟生生吐了口血出来。他手背一揩唇畔,失去意识前看到了一抹鲜红。
“少爷!”
陪护他的那两人箭步冲上去接住他倒落的身体,简直吓得半死,大喊医生,接下来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四十多个小时未曾合眼,没有好的休息更谈不上好好吃饭,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再加上心神一直悬着,突然间放松下来了,昏倒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吐血,医生给出的检查结果是,精神和情绪应激时造成的急性糜烂出血性胃炎。
江老爷子看着病床上昏睡的孙儿,又想想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程隐,老人家心绪几番怅然,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一帮医生安静如鸡地候在一旁,有Abel在,他们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偶尔不小心触碰到莫念的目光,他们甚至能从这不咸不淡的眼神中读出潜台词。
——也不知道“流渊”养着你们一帮废物干嘛用的。
然后头越发低下去。
阳光初升,有轻轻晨风吹过,枝叶上的露水摇摇晃晃,滴进泥里。
莫念陪着老爷子,缓缓漫步在园中,时不时掩帕咳两声。
“你这身体……”老爷子蹙眉瞧着她,欲言又止。
莫念不大在意地笑笑,“小时候就这样,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除不了病根。好在还有Abel,也就尽量养着吧。”
老爷子负手站定,拇指摩挲着手杖上的纹路,轻轻一叹,“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等人老了,反倒对生老病死容易伤怀。”
莫念随他看向远处,神色浅淡平和。
“这份恩情江家会记在心里。”老爷子说。
‘恩情’这两个字似乎触到了莫念某段久远的记忆,她眼中浮出一丝感伤,却又在转瞬间消失而去。
“当年我和父母几经波折,多次承蒙老师照顾,莫念从不敢忘。如今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及老师当年所馈半分,老师不必挂怀。”
老爷子却摇摇头,他说:“我就江澈这么一个孙儿,这孩子啊,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什么性情我最清楚。看似寡淡,实则重情。小时候,他养过一只狗,因为喜欢所以养得特别上心,但没几年,这狗就没了。我们都以为他会哭会闹,可是没有。但从那以后,他没再提过养狗,也不让家里人养。”
短暂地停顿后,老爷子说:“这孩子不仅长情,更是专情。凡是上了心的,得也好,失也罢,只此一个。要是程隐这丫头真有个万一,我都不知道……”
他用一声怅叹,结束了无尽感慨。
第78章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上留刻下印记,这需要多刻骨铭心的过往,又需要多久呢?世人皆有自己的见解。
可对于江澈来说,一个转角,身体碰撞的短瞬两秒间,已经足矣。
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江夫人受邀出席青少年摄影初赛审评会场。江先生那会儿集团事务正忙,无暇抽身,为了挡住那些觊觎自家夫人的狂蜂浪蝶,江先生从前院匆匆杀到后院,拎出在房间里惬意享受假期时光的儿子,扔上了去往会场的车。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半天下来,江澈就像一瓶加强版的杀虫剂,冷着脸往江夫人身边一站,两米内无人敢近。
会场从不缺闲杂人等,更不缺无所事事的闲杂人等。第三次被摄像机闪光灯刺到眼睛的时候,江澈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他顺着光源看过去,目光落在还保持着拍照姿势的女孩身上,不说话,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女孩儿在这冷清的注视里渐渐生出一丝尴尬,她讪讪地收起相机,又看看了对面那位一手揣兜靠墙而立的英俊男生,转身想走。
却没想男生叫住了她,准确地说是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朝她轻轻勾了勾。
女孩儿认命一般地低着头走过去,不等男生开口,自觉地当着人家的面把照片都删除,动作熟练得让人叹为观止。
男生微微勾了一下唇,似乎对她的自觉性很满意,收回目光前,视线在她的相机自动划出来的照片上停留了两秒。
女孩儿认为危机已过,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他说:“你们这一行,我觉得会更注重作品权和肖像权才对,但事实证明,好像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