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闭眼的那一刻平静落泪。
然后听闻一声枪响。
她从来没畏惧过死亡，正如她从来没向往过余生。
她只是……
只不过是，想听那个人再温柔地唤她一声“阿隐”。
第69章
一股热液从程隐脸上缓慢地淌落下来，抵住她脑袋的手枪咔擦掉到地上，掐住她喉咙的手指也随之而松。
“十！一！”
程隐呛咳，听得女孩儿躁怒的咆哮，风过，声彻远处，令人心悸的恨意和冷厉。
轮船二楼护栏边静立着一位少年，眸光沉静、手臂直伸，银色的枪指向楼下的女孩儿，枪口处还有未散的一缕烟雾。
女孩儿手腕被子弹直接贯穿，血肉模糊地耷拉在身侧。冷汗顺着额鬓垂流，一声闷哼从紧咬的牙缝里溢出，她低哑着骂了句脏话，左手迅速捞起地上的枪，反手朝楼上的少年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唤作“十一”的少年敏捷靠右侧身，堪堪避过直冲他心脏而来的子弹。他挑眉看着身后船体上深凹的弹孔，再次伸手抬枪，连多余的瞄准动作都没有，又废掉女孩儿的左手。
“十一，你竟然敢伤我？你想造反吗？”女孩儿怒火熊烧，大声嘶吼，恨不得剁碎了他，“秋霜，你还愣着做什么？”
坐在船头戴着口罩的男子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二小姐，就算十一动了手，这事你在大姐跟前也占不着理。按照队里规定，十一没有当场击杀你已是看在大姐的面子上，留了余地。”
十一收枪，单手撑着护栏从二层直跃而下，再一个屈膝缓冲平稳落地，身轻如燕。
“怕你忘了提醒你一下，她可不是能让你由着心情随意处置的商品。”十一在几步远处站定，似乎并不想靠近被她血浸染的地方，“运输品在送交到雇主手上之前，不容许有任何损伤。还有，你之前自作主张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希望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了其他人。”
他语气悠然，对二小姐那道嗜血的视线恍若不见。随着轮船行进的速度，海岸越来越清晰，他们离郢乌也越来越近。
十一抬指打了一声口哨，半会儿功夫就有一个短发的姑娘从船舱里出来，年纪看着也不大，手里拎着医药箱。
二小姐两只手腕无力地搭在腿上，像被鲜血浸泡。小姑娘一靠近她，她一边瞪着人，一边抬脚要踹。
险些要碰到的时候，十一迅疾地把小姑娘扯回身边，子弹上膛，眉眼薄怒。
二小姐执拗地仰着头死死盯着他，面色因疼痛和失血变得惨白，眼珠布满骇人的血丝。
“你打死我啊，你敢吗？”她阴测测地笑着，甚至自己把脑门往十一枪口上抵，疯到极致。
海风猛然呼啸，船身随浪晃荡，小姑娘身形不稳地忙去按住十一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半晌，十一才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枪。二小姐目露鄙夷，明晃晃地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可这笑意还未完全成型，就被十一当胸一脚踹了回去。
二小姐倒地，当场吐了一口血出来，她却依然在笑，只是痛苦让她的笑容变得扭曲诡异。她就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明明伤痕累累，命悬一线，但身上可怕的攻击性半分不减。
小姑娘提着医药箱匆匆上前，前脚才离地，就被十一抓了回来。
“别管她。”十一神色冷漠。
小姑娘摇摇头，手里比划着什么。
十一不为所动，“那就让她死。”
细小的雨点从阴沉的天空稀疏洒落，轮船减速斜渡靠岸。
船上的女人被推搡着扔下来，挣扎的哭声又响成一片。岸上有等候接应的人，从他们交谈中的只言片语，隐约可以猜测这些女人即将作为他们口中的“商品”，按货色分等级，或拿来当做送人的见面礼，或拿去市场进行拍卖。
因为要分往四处，绑在一起的女人们被解开了绳子。绳子一松，身陷泥淖的恐惧让她们拼命逃离，却又被这些五大三粗的人轻松制住，迎来一顿痛打。
有的无法忍受将要面临的遭遇，趁乱纵身投了海，但无济于事，立马就有人下去捞拽上来。
雨势渐大，冲刷着船上留下的暗沉血迹，程隐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血水顺着流淌的轨迹浸湿了她的裤腿，白色的鞋面也渐渐染上了脏污，她于这雨幕喧嚣里，静静地靠在一角。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解她手上的绳子，但没有太多的知觉，她的身体已然僵硬麻木，所以当尖锐的针头扎进皮肉，不明注射液被缓缓推进静脉，她也无从感知了。
只有意识在渐渐脱离。
她对生命没什么期待和热情，或许说，在心底深处，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在这几个小时的行途中，又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弃了她自己。
程隐，从来不曾活得像个人，她仅存的那点活下去的意志，早被沉静岁月下的过往慢慢吞噬了个干净。
她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惋惜，若要深究，唯有心里那丝湮灭不掉的愧疚。
大雨滂沱，在程隐被昏迷着带进郢乌后的一个小时不到，一艘轮船在另一个隶属“流渊”的港口，悄然靠岸。
没有人从船上下来，浓浓雨雾，它于江面无声停泊，似在等候。
没过多久，一行人从林中木栈上涉雨而来。后边的十几人裹着宽大的雨衣，唯有行在最前边个子较小的那人，雨衣外还由身侧的人撑了一把伞。
众人身影徐徐没入船舱，天地间仿若唯剩风雨潇潇。
船舱里的人似乎早已等候多时，闻声起身往外相迎。
沐雨而来为首的那人，一边走一边解开雨衣，待旁边的人接过，所显出的身形，俨然是位女子。
两拨人一会面，女子素白的手摘掉披风遮帽，留出一张五官精致却略显病态的面容。
她掩唇轻咳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众人，在那位英俊又具少年气的男生身上短暂地停留两秒，最后定格在鬓发斑白却依有威严的老人身上。
她浅浅一笑，像皎皎清月，垂首见了一礼，“老师，别来无恙。”
第70章
一针针剂并未让程隐睡太久，她手上的腕表还在，如果没人动过手脚，也不过才过去一个小时。
狭小的房间，只能容纳下一张简陋的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确切地说是钨丝的灯泡，由一根电线吊到房顶上。
她看着腕表的指针，沉默地靠在床头。表盖不知何时已被磨花，失去了原先的精贵。她指间轻轻摩挲着，在这一方寂静里凝听细微的机械声。
房门轻轻被推开，然后探进来一个短发的脑袋，小姑娘瞄了程隐两眼，才端着餐盘进来。见程隐半分反应也没有，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抿了抿唇，把餐盘放在床上，自己关门出去了。
十一坐在廊檐下擦枪，脸色看着不大高兴。因为险些动手把二小姐打死，十一挨了大姐的骂，也挨了处罚。
小姑娘在他身后站了几秒，走过去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周围远处，甚至是不远处，偶尔有枪声响起。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她看着他心事重重的眉眼，他也知道她就在身旁。
“一一。”不知过了多久，十一才开口说话，“大姐发派了新任务，我等会儿就得走。”
一一乖巧地点头，撑地就要起身。十一却拉住她，“不用收拾药箱，大姐这次就让我单独去，你留在这里。”
没有同伴，生死凭运气，算是一种变相的教训。
教训他以下犯上。
一一愣怔了半晌，而后红着眼眶抬手比划着，显然是着急了。不等十一说话，她一眨眼，眼泪就成串地掉下来。
“哭什么？”十一横臂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泪，粗糙得相当可以，“我几天就回来了，不会耽搁太久，很快。”
一一并没有被安慰到，还是哭，哭到鼻涕冒了个泡。十一擦不下去了，低头笑，“羞不羞啊你，我会笑话你一辈子的。”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出任务从来没有分开过，十一身手好，负责杀人，一一懂救治，负责在后方支援。
她知道，这事儿是大姐护短，要替亲妹妹出这口气。哪怕错的不是十一。
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任务，但直觉十一这一趟出去会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