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五个弯道，和一个直线三千米。韩佑闭眼靠着靠背，心里默默数着。
车停在墓园门口，一番惊险，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梁文青率先开门下车，从后座把妙妙抱在怀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往里边走。
身后传来车门重重摔上的声响，紧接着是韩佑泛着冷意的质问，“你究竟想干嘛？”
“不想干嘛。”梁文青站定，半扭过头，“五年了，韩佑。这五年里你来过多少次只有你心里清楚，可你扪心自问，你有哪一次进去看过他？”
韩佑遥望着漫山墓碑，眼里的冷慢慢变成浸溢的哀痛。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凸出的骨节处绷出清晰的白色。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你能在门外远远地守着他，说明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决裂。”梁文青叹口气，说不尽的伤感，“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为什么他孤单单地躺在那儿，你竟然连一面都不肯去见？”
雨已经停了，乌云消散，渐渐现出晴空。
可有些人心里的雨，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未歇，尽管内心伤痛泛滥成灾，满目疮痍。
“他怎么可能愿意见我。”韩佑喉间哽咽，微仰头，生咽下眼里上涌的湿意，“他恨我，又怎会想见我呢？”
梁文青转身，“你又怎么认定他就不愿意见你呢？”
“呵。”韩佑自嘲地笑笑，“因为我自己都原谅不了我自己，是我让他厌恶了我，我自作自受。”
一个努力试图开解，一个深陷过往无可自拔。
这就是个死结。
而唯一能解开这结的人，五年前就独眠在此地。
梁文青摸摸妙妙的小脑袋，有些怅然地说：“总要面对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他这话意味不明，像是不单单在说韩佑的事，也是另有所指。
“程隐，你认为呢？”梁文青隔着点距离，透过深色的车膜往里看。
明知他什么都瞧不清，可程隐还是觉得他的视线就是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容不得她有半分搪塞否认。
被认出来，程隐并没有丝毫慌张。只是时隔五年，梁文青还能从她变化的身高和遮挡的容貌下认出她，就让她不得不意外了。
江澈看着她，捏捏她的手，是安抚的意思。程隐浅浅一笑，示意他无碍。
大大方方地下车，拉下帽子，摘了口罩，这一刻，程隐压在心里的石头似乎悄悄掉落了一块，让她跟着轻松了一点儿。
旧人重逢，多年来无数想要问出的话都尽数变得不值一提，连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都显得多余。
因为他们此刻能站在彼此眼前，就已经是最大的慰藉。
无边沉默，连空气中都凝上沉重的愁肃。
“走吧，周云要是看到你们都在，他一定很高兴。”梁文青不再多言，抱着妙妙转身进去。
韩佑立在原地，低垂着眼眸，像在强压着某种冲动。可最终，他还是平静下来，宛若一滩死水地说：“我还是不进去了，我就在这里。”
程隐牵着江澈从他身旁经过，脚下未停，也没有多劝，只是状似随意地说：“韩佑是吗？叔叔交代我转告一些话给你，这话我得当着你俩的面说，来与不来，随你。”
韩佑眼睫猛然上抬，悲戚的眸光里瞬间染上一层亮色。他怔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两秒后疾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拉住程隐，想问个明白。
江澈听到他靠近的细微脚步声，反应迅速地往程隐身前一站，在韩佑的手即将碰到程隐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
不顾韩佑是什么表情，江澈伸手揽住程隐的肩，目光平静无声地昭示着他的所有权和占有欲。
“她刚才说过了，有些话，得当着你俩面说才行。”
看着相携远去的一对身影，韩佑目光微微往上，注意到山尖树梢上架起了一道彩虹。
眼中有明亮的湿润，静立片刻，韩佑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大步向前走去。
周云，是你叫我去的，可不能怪我。
墓前的栀子花盛着晶莹雨露，一行人，韩佑站离得最远，就这么与照片上的人隔空望着。
他脑海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容，终于在此刻与照片上的人重叠。
“现在可以说了吧。”趁没人注意，韩佑偏头抹掉眼角泪，故作冷淡。
程隐也不拖沓，将周云临终之言复述出来，“如果有一天见到韩佑，告诉他，我从没怪过他。若是我心里无意，他那么做，早就死个十回八回了。我俩造成的苦果，不该由他一个人承担，我只是遗憾，有些话，没法亲口跟他说了。他那天问过我一个问题，我没回答，现在，我给他答案。”
韩佑宛若一座雕像，一动不动，眼睛里一片通红，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墓碑。
“韩佑，我愿意。”
程隐说完这句话，韩佑就像顷刻间坍塌的桥梁，脚一软，直接双膝跪地。
江澈余光一瞥，眼明手快地转身欲扶，却不防单手根本架不住他的重量，只能听着他在地上磕出一声空响。
“韩佑，你……”梁文青不知内情，也不知道他跟周云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但韩佑如此大的反应，让梁文青有些不安。
韩佑弯着腰低着头，他肩膀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过了几秒，他把脸埋在手心里狠狠搓了搓，语气没什么异样地说：“能让我跟他单独待一会儿吗？”
梁文青不放心，并不同意。
韩佑也不看他，只说，“周云在这里，我又能做什么，我有分寸。”
程隐朝周云的墓鞠了一躬，江澈也随她鞠了一躬，两人转身，慢慢往外走。
梁文青叹了一口气，抱着妙妙跟了上去。
地面积水，膝盖处浸湿也沾了泥。韩佑撑地起身，可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却完成得极其费劲。
挪到周云碑石前，他跪坐下来，指尖慢慢抚过周云的照片，周云的名字。然后脑袋缓缓靠上墓碑，像是一种眷恋依偎。
他闭上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慢慢地，慢慢地，从沉默的哀伤变成隐忍的悲恸痛哭。
程隐他们等在车边，妙妙小朋友似乎能感知到氛围的沉重，不说话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睁着大眼睛往他们身上来回瞧。
梁文青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听了一会儿之后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直接是咬着牙地说，“先把人带回警局，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口。”
雨后太阳炙热，程隐站在柏树下遮凉，闻言觉得应该是跟这起故意伤人事件有关，便问了句，“怎么了？”
梁文青说：“落海的车和人都捞上来了，两个人，都咬定这只是雨天路滑造成的意外交通事故。”
江澈蹙了蹙眉，并未接话。
“去他大爷的雨天路滑。”韩佑从大门口走出来，恰恰听到这句话，气得不轻，“一路追得跟失心疯一样，我车尾都撞成那样了，这还能抵赖？”
梁文青说：“这边根本没有路面监控，仅仅凭车损程度，根本不能证明他们是刻意伤人。”
韩佑紧绷着一张脸点点头，手往自己和江澈程隐那边指一圈，“那人证呢？”
“你自己怎么给自己证明？”梁文青捏捏眉心，“他们打死不认，那咱们就另行想办法。先回警局，配合调查。”
上了车，扣上安全带，韩佑一脸不爽，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程隐他们，“你们之前有报警么？”
程隐江澈齐齐摇头。
韩佑疑惑地看向梁文青，“那你们怎么会来？”
梁文青打着方向盘转弯，“好心市民报的警，我是刚好在这边，接到任务连妙妙都没来得及送回去。”
“辛苦了。”韩佑似赞似嘲，一句话听出了多重意思。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梁文青随口答着，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沉默的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事有两面，这不，逮着一个回来都不打声招呼的小白眼狼。”
小白眼狼有些理亏，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靠着江澈闭眼假寐。
感觉手边突然多了一团温热的重量，程隐望过去，看到妙妙小朋友有样学样，抱着她的手臂歪靠过来，半点儿不认生。
妙妙似乎困了，眼皮半耷拉着，脑袋随着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