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和大多数不愿谈论年纪的女性不同,她很享受自己的三十岁,自那一年生日之后的每一年,她都会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庆生,在那间因为她不够上心而快要倒闭的小酒馆里拉起“庆祝明苏女士3X岁生日快乐福寿安康寿与天齐”的横幅。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间小酒馆往往只有明苏生日的晚上才会迎来那年的唯一一场热闹。
明苏会抱起那把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根弦的吉他,在上面唱着少有人听过的歌。她总说:“这是我朋友写的,那也是我朋友写的。”
有一次明将息问她:“你自己没有写过歌吗?”
明苏或许是喝上头了,脑子反应变得很慢,嘴巴张了半天,才凑到明将息耳边,好像说悄悄话般,轻声告诉他:“有的,改天老娘给你唱。”
燕回的记忆戛然而止,他紧紧握住手机,指节泛白,用了很快的时间,带着愧疚和姗姗来迟的浓烈思念,为自己订了一张明天一早飞往桡城的机票。
他想见一见明苏。
一直到坐上飞机上时,燕回的脑子依然很混乱,他不知道见到明苏以后要说什么,事实上他没有做好告诉她一切的准备。
现在的生活是燕回喜欢的,而陆骁是他永远没办法掌握的不确定因素,一旦身份暴露,他不得不重新卷入到过去,而陆骁身上所有还未解答的疑问,让燕回暂时做不了决定。
他不想为了不确定的一切,而放弃现在的生活。
然而他当下所有摇摆不定的心情,在看到明苏的那一刻,突然都不重要了。
221.
“奶黄包!”
明苏把飞盘往远处用力一扔,看着毛发亮泽的金毛嗖的一下往前窜去,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把手中的酒瓶对嘴灌了下去,几大口以后,奶黄包叼着飞盘朝她狂奔回来。
红岩湾的海风吹起明苏齐肩的卷发,她把狂乱的刘海往后一撸,又伸手粗鲁地摸了一把奶黄包的头,看到它眼睛亮汪汪地看着自己,心情突然大好,咧嘴笑道:“嘿,狗东西。”
她接过飞盘,又往前一扔,这次顺风,飞盘抛得远了些,落在一处礁石上。
奶黄包一往无前地飞奔而去,背影欢快灵活,却看得明苏眼眶一热,心神震荡,大喊:“回来!傻东西,回来——!”
她常常来这里遛狗,常常和本来不太喜欢的金毛狗一起玩这些无聊的游戏,但是她对大海不是没有畏惧与阴影。
明苏历来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一年多以来的潮涨潮退,盖不住一个离开许久的人。
奶黄包听到明苏的呼唤,听话地转回头,它摇着尾巴痴痴地望着明苏,仿佛在等待她发号施令,然而明苏只是蹙着眉,愣愣地看着这片海。
等不到明苏说话的奶黄包突然被海边步道上一个踟躇不前的陌生人吸引了眼球,它看了过去,那人朝它招了招手。
奶黄包或许不是一个太认生的大狗,它果真就被那人唤了过去。
他叫了一声:“奶黄包……”
金毛轻轻“汪”了一声。
他想到很多年以前,他和还没长大的金毛在陆骁的房子里翻天覆地的时候,被陆骁训一顿,一人一狗乖巧地缩在旁边。
于是燕回摸到奶黄包的那一刹那,时间疯狂地倒转到从前。
逐渐的,他心中的惊诧变得有些困惑不解,好像曾经的很多年都是不真实的。
陆骁过去的冷漠,对他总是置之不理的疏离,这一刻都变得无法解释。
222.
明将息几乎没有和陆骁顶过嘴,少有的几次,他都是红着眼,一开始就以失败者的姿态望着陆骁。
只有粟珺妍自作主张将奶黄包扔掉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恨了陆骁很短的一瞬。
那天明将息在学校里接到乔不灵的电话,她说:“小明小明,你快回来,快找一找奶黄包!”
明将息愣愣地问怎么了,乔不灵说:“奶黄包把骁哥送嫂子礼物叼到泳池里了,一条项链,就是水泡了一下,也没坏,但是嫂子生气了,把奶黄包赶走了!”
“赶……赶走?赶去哪儿?!”
“不知道!”乔不灵焦急地说,“我查了一下监控,往南边儿跑了,到路口的监控坏了,找不到了!”
金毛是陆骁少有的送给明将息的礼物。
他历来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只是看过一部讲主人与狗的电影后,半大少年在房间里哭了一夜,凌晨两点把陆骁的房门敲开。
陆骁沉着脸色开门,看到他哭得眼泪鼻涕,愣了一下,问他怎么了,他说哥,我要养狗。
他跟陆骁说自己想养狗的时候,本来没想过会得到许可,然而第二天陆骁却在出门前给他抛出一句:“自己选好。”
他傻傻的“啊”了一声,陆骁叹气,把他扔给封茳,就和陈秉淳走了。
狗领回来以后,明将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兴奋的巅峰,每天早上比狗醒得还早,然后和金毛一起去叫陆骁起床,一人一狗跳到陆骁的床上,把他蹦醒,常常被陆骁一屁股蹲儿踹出房间,却仍然乐此不疲。
粟珺妍刚搬进来的时候,明将息从没有打算离开这栋房子。
因为他每次看到奶黄包就会想,骁哥愿意让我在他的房子里养宠物,所以这里仍然是我和他共有的家。
而粟珺妍扔掉奶黄包的那天,一切都急剧转变。
明将息在陆骁身上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溃散了,他发现粟珺妍出现以后,他的一切在陆骁眼里都变得不重要了,他不是那个特别的人,没有了陆骁的宠溺,眨眼间竟好像一无所有。
甚至,他质问粟珺妍“你怎么敢扔掉它”的时候,陆骁却只是在旁边淡淡说了一声:“明,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什么态度?!你们想要我什么态度!”明将息红了眼,冲陆骁很大声地吼,“她凭什么扔掉我的狗,她有什么资格?”
粟珺妍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多年以后都让他无法释怀,她好像确信这件事微不足道,面对明将息的怒火,也只是不屑一顾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当然有资格。我不喜欢的东西就要扔掉。我不喜欢的人,就要赶出去。”
明将息的十五岁,前半场仍然被陆骁护在羽翼下,后半场却陡然悲凉起来。
他好似被一张无形的网隔绝在陆骁的世界之外,听到粟珺妍的话以后,心里的酸楚无限扩大。
于是他不想再理会粟珺妍,而是抬头看着陆骁,好像如果陆骁当时愿意说出一句偏向他的话,他也可以忍下这一口气。
明将息对陆骁有莫名的信任,他相信只要陆骁愿意,就可以找回奶黄包,也可以让他不用在粟珺妍的气焰下被活活烧死。
“哥,你帮我,你帮我找一找。乔二说它是往南边跑的,你派人好不好,现在肯定去肯定能找到……”明将息拿出过去一旦犯错就会软下来的那种口吻对陆骁说,他笃定,陆骁总会为他这样的示弱而心软。
至少过去他会。
粟珺妍冷笑了一声,说:“一条狗而已,还要大费周章找?谁让你自己养不好它,只会抢别人的东西。扔都扔掉了,我绝对不会让它再回来。”
明将息的心口翻腾着一股灼热的怒火,压不住地往脑门上涌,他紧着腮帮骂了一句:“我操你妈的——!”
粟珺妍那一巴掌落下时,明将息整个人僵住,他好像停止了思考。
片刻后,他浑身紧绷,瞋目裂眦地看着粟珺妍,抬手想要将这个突然间闯入他和陆骁生活中的不速之客给撕碎。
然而他的手还没有碰到粟珺妍,就被陆骁按住了肩膀。
陆骁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值得上心的对峙,他冷眼旁观着,只在气氛有些无法收场的时候才出手制止,对明将息说:“好了,还没闹够吗。”
明将息没觉得那一巴掌多疼,但陆骁的这句话却让他感到一阵不太明显的刺痛,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头。
他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你和她一样也觉得奶黄包不重要,是不是?你也觉得扔掉就扔掉,是不是?”
看到明将息的眼泪掉下来那一刻,陆骁轻轻蹙了蹙眉。
“好。”明将息突然抬起手背,有些用力地擦了擦眼睛,那些湿哒哒的水都挂在他的手上,浸在眼眶里的只剩下了一片嘲讽,他再开口时,因为克制哭腔因而声音跑了调,对陆骁说,“知道了,我不应该把它留在你们的家,就像我也不应该留在这里打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