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脖子,脸颊,那些地方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如何安抚这具躯体呢,见颀恶作剧地在身上捏了一把,疼得直打哆嗦,但这样也很好,比一无所感好。
他想睡着,今天格外嗜睡,但温度器好像失灵了,尤其冷,就在清醒和疲倦之间,邻居的舒伯特小调从窗缝飘来。
对了,窗。
他几乎忘了有这个存在。
见颀爬了起来,踩着二重奏的旋律点往前摸索而去,抓到了墙边的窗帘。
他奋力一扯,雪鉴的光芒顷刻铺陈在了他的脸上,造成一片灼白的盲。
他用双手把窗上的水雾拭干,朝下看去,白茫茫的视线中,街道笔直细窄,末端是经掠而过的车流。
这里是三楼,二楼有一个防火楼梯,他可以跳下去,然后再跳到一楼,这样就只用摔两次了。
姚见颀没有犹豫。
推开窗户的时候,风猎猎作响,狂暴地拥住了他。
第64章 童年:告别
见颀睁开眼睛时,仍然置身于一片耀目的白色中央。
起初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扇窗前,不禁自足底升起一股瑟缩,他下意识地想破窗而去,抬起手,一股疼痛将他结结实实地拉了回来。
“右桡骨骨折……膝部擦挫伤……”
他看见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才想起自己是怎样跑出街区,如何向行人求助,被躲开,最后晕倒在一辆警车前。
“情绪障碍厌食……营养不良……建议进行心理干预……”
门外一些细碎的术语钻进他的耳朵,单方面的,另一方始终沉默,偶有一两个气音,像包裹在掌心里。
于绾把门阖在身后,靠了上去,将脸埋在手中。
过了一会儿,她勉强终止了抽泣,一抬眼就看到了见颀,正清醒地望着她。
于绾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跑到病床边,想拥抱她的孩子,却害怕疼着他,只好颤抖着虚虚地将他圈住。
“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于绾哭着说。
见颀的眼球随着她的举措而移动,停格在于绾的脸上。
她的妆残了,和颈部一样黄黯,额前总是被打理得服服帖帖的那缕自然卷也不成样地耸翘起来,唇边各有一条皱纹。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就像她也没见过他这样。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她哭得如此伤心,似乎她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对不起,布兰诺洪涝,没有信号,楼层被淹了,食物都要靠皮划艇......准备好的理由统统无法奏效,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次失职。
“妈妈陪着你,再也不走了……”
见颀身处在一片母爱的天地中,这时他所拥有的比过去每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举高手指,接过嵌在她眼角的泪水,孩童的脸上一派空白的天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愿望实现的时刻,他却再也无法从中获得勇气和爱意。
从医院出来后,他们换了房子,于绾一直陪着他,在家里教他念书,自学了烹饪,食谱一天一换,他的食欲和体重慢慢恢复正常,病理后遗症在消退,一切重回正轨,除了沉默益增。
见颀没有再见过蔺书忱,他甚至听不到这个名字,于绾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偶尔一两次,也是在于绾压着怒气的电话里,同时,他还听到了房租,赡养,签证……
等到有一天,这些词汇化成实质性的压力无可避免地砸在他们肩上,于绾敲了敲他的房门,夜里,他点了一盏台灯躺在床上,还没完全睡着。
“见颀,想不想跟妈妈回国?”于绾蹲在床头,脸枕在双臂上问。
“比起现在,可能会有一点辛苦。”于绾说,“但是妈妈会很努力地赚钱,不会让你挨饿的。”
见颀注视着黑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于绾还在等他的回答。
于是他说:“好。”
客厅里日渐堆满了黄色的纸箱,于绾永远在那儿打包物品,“哗啦”一下撕开胶带,很响,像某种割裂,她的指甲油被黏掉了几块,最后干脆洗掉了。
这些箱子没有和他们一起远渡,于绾将它们卖的卖捐的捐,以最后一笔挥霍作为告别的仪式,如果有仪式存在的话。
他们在这里尖尖细细又堂堂皇皇地生活了八年,最后留在身边的,是四个皱皱巴巴的行李箱。
离开那天,天蓝得发亮,河岸平坦宽敞。于绾陪同房东检查屋内各处,哪一块墙面花了,哪里被水浸泡发胀……见颀本来在沙发上坐着,起身走到垃圾袋旁,解开结,拿出一张光碟,正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年月日。
他扣住中央的空心圆点,把它放进影碟机里。
于绾和房东在远处争执不下,话声逐渐淡远,见颀盯着屏幕上的舞台影像,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男女主角说出那段熟悉的对白。
“亲爱的,想象一下你对我的感觉。”
“唉,这可怎么说呢,就像你一宿好梦醒……”
他听到了接下来的部分,那个一直因扼断而错失的梦幻,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第65章 “带我回家好不好?”
“那使我遗憾稍缓。”姚见颀最后说。
回以他的是一片寂静。
“你睡着了吗?”
“......”
“那么,晚安。”
姚见颀在被窝里转身,风从缝隙间促狭地钻了进来,抹凉了他的背脊,他不由得噤了两下。
还未等缩起身子,一个热度的胸怀盖覆了上来,从后将他稳稳圈住了。
姚岸把姚见颀常年冰凉的足心也夹在腿间,扯紧了被子,却不说一句话。
姚见颀在夜里无声地抿起嘴巴,未来得及开口,一滴与拥抱热量等同,甚至更加烫的眼泪砸在他的后颈上,顺着肩线流了下去。
稍稍怔愣之后,他低下头,抚上了腰间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手。
7个小时前。
姚岸的目光几乎将眼前的幕布烧出一个窟窿。
“很可惜,没有更多了。”蔺书忱沉涩地开口,“你烧掉的可不止那些胶卷。”
“你这个畜生,闭嘴!”于绾尖锐地喊,抓起手边的相框掷向她。
蔺书忱对她的控告充耳不闻,痛觉也是。就像四年前一样,他抬抬手指就把她赶出了门,说,你能怎么样呢?
姚见颀没有看他们,只是抬头去望姚岸的表情。
他似乎喊了他一声,记不清了,但是姚岸没有听到。
事实上,从姚岸的眼睛接触那块幕布起,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容有多沉鸷和陌生,以至于当姚见颀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的脸时,他反射性地将对方的手抓住,如同握一枚过于幼小的橄榄树叶。
他将他的树叶放下。
姚岸站起来的速度很慢,像定着帧,退出了这个拥抱。但他过去的速度很快,蔺书忱来不及反应,已被他砸到身下。
一个身形相仿的男性,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这力度使蔺书忱的后脑勺直接钝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紧接着,他的脸上挨了重重一记。
姚岸掐着蔺书忱的脖子,一拳一拳砸下去,眼镜碎了,树脂片刺进他的手中,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麻木而冷血地使用暴力,力气越大越好,流的血越多越好。
蔺书忱睁不开眼睛,疏于锻炼的身体完全无法应对如此突然而暴戾的溃击,本能地抬起双臂遮挡,但拳头却落在头顶,胸前,肋骨,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毫无疲惫一般,永远比上一拳更重。
蔺书忱呼吼着,却也在笑,一股浓重的腥味从他的喉咙飘来,使他咳嗽不止。
但他很快就连咳嗽也做不到了。
姚岸双手掐着蔺书忱的脖子,所有的力量都在手上,不断地捏紧,蔺书忱张大嘴,却抢不到一丝空气,尚在的求生本能促使他去掰姚岸的手,用指甲抓他,但是那双手就像钢条般无法挪动丝毫。
蔺书忱在身侧的地上胡乱摸着,摸到几块碎玻璃,他攥紧,扎向姚岸的手背。
却连一丝颤动都感受不到。
他放大的瞳孔终于渐渐看清压在身上的这个人,又一个想让他死的人。
本着为数不多的理智,于绾终于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跪到了姚岸身边:“快松手,他不行了……”
姚岸仿佛石像一般听不到她的话,他一动不动,除了羼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