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45)

蔺书忱的拇指指腹深刻地摩挲着他手背上被针管咀出的红色斑点,以及由于过度输液而变得青紫的皮肤和萎缩的血管,叹了口气:“你希望我怎么做?”

见颀半睁着眼,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让我回家。”

“除了这个,宝贝。”蔺书忱说,“你知道这没得商量。”

见颀不再抱希望,他抽出手,撑在冰冷的地上试图站起来。

“电话线我早已经接上了。” 一直看着他的蔺书忱说。

见颀扶着墙,顿了一顿。

蔺书忱接着道:“但是你母亲并没有打电话,不是吗?”

见颀被一阵眩晕击垮了,撞在了洗手池的直角上。

“你瞧,只有我不会不要你。”蔺书忱抱住他,大衣裹挟的寒气让见颀咳嗽不止,“所以你也不能丢下我,对不对?”

“未来一周,受低槽东移影响,中部和南部有持续较强雨雪,部分地区有大到暴雪……”

“底特律,匹兹堡,圣安东尼奥,布兰诺等城市受大雨天气影响严重,给交通出行……”

荧屏的冷光反射在见颀的瞳孔上,低涡带来的种种气象,他转向窗外,纽约的街道正在放晴。

桌上放了一盘不加沙拉的三明治和原味酥饼,他分别咬了一口,像吃一包塑料。

等到天气节目播报结束,洗衣粉和香水广告接踵而至时,见颀爬下沙发,经过一个回廊,到了暗房。

蔺书忱从不给暗房上锁,他不担心除了他以外会有别人进去,尤其是见颀。

为什么不呢,见颀想。

他拧开门把手,一脚踩进黑暗,由于房间位置偏折,走廊上的光照不到这里。

见颀摸着墙壁行走,碰到了许多相片的边边角角,然后是一个开关,他摁了下去。

暗室霎时浸透在暗红的色调中,显出所有遁藏的物色,空间被塞满了,两张桌子面对着面,湿区放着五个盛满水的盘子,脚下是装着不同药液的高罐,对面的长桌上摆着一台放大机和无数相纸,计时器挂在桌上方,温度表指向68华氏度。

墙上的是不同的景致:异国街道,行人的左眼,踩着高跟的脚踝,老人后颈的皱纹,一幢有亮窗的建筑,应该是夜晚。

种种过去。

见颀将线头收回,望了望四周,走到右边的桌旁,打开了干燥箱。

里面摆放着各类黑色的镜头,他取出一个来,轻轻瞥了一眼,随手放在地上。

他的手继续在这些镜头上游移着,最后停在了一列褐黄色胶卷上。

这是一些冲洗后还未来得及放大的底片。

面孔和简易的肢体轮廓黯然而模糊地呈现其上,从右至左,仿佛一部动作连贯的情.色电影。

就像他从红色幕布的罅隙中窥见的那样。

见颀继续把干燥箱里剩下的所有底片拿出来,关了灯和门,胶片摩擦的声音那样动听,好像金秋的叶片在贴面问好。

他找遍整间屋子也没有剪刀,于是踩在电视机柜上,把去拔墙上的一根细钉,那儿原来挂着一幅结婚照。

虽然钉子曾被蛮力狠狠拉扯过,但见颀还是费了几分力气才将它扯下来,刮破了食指内侧的皮肤。

他坐到地毯上,把钉子送进每一格胶卷,一下一下,清泠的破洞声,胶卷上的面孔和身体被啃食了,空隙里透出阳光。

钉得满头大汗,手指险些进一步划破,见颀越来越嫌慢,他重新起身,找打火机可比找剪刀容易多了,对蔺书忱这个雪茄爱好者,他有好几个刻了字的打火机。

“簇——”

不甚熟悉的点火方式,拇指前端也尝到了烫,洁净的火焰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被燃烧的温柔舔舐,此刻正在熔化那些褐色的胶片。

见颀把刻有Lin的金属打火器扔在地板上,焦味和灰烬让他感到诗情画意。

第63章 童年:暗室

蔺书忱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拧了两圈,推开门的时候鼻腔被空气狠刺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天然气,于是他望向开放式厨房的锅灶,冷冷清清,与他出门时别无二致。

直觉还没走到下一步,地毯上的残迹就将事实呈现在了他眼前。

蔺书忱伫立在门框中,把大衣挂在树枝形衣帽架上,换了鞋,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开始靠拢那摊东西。

他离得近了,越能感觉到胸膛隆起的弧度,直到拾起几片零落的胶片残渍,一个锐利的直角也没了,足像一朵瓣片内卷的花。

旁边还扔有一个未阖上的金属打火机,刻有名字那面朝着他。

蔺书忱默默吐出这串英文,以及它背面那句Lost Feasts,如同一串咒语,伴随他直到走廊尽头的暗室。

暗室是整洁的,虽然看起来很乱,但在所有者的心中它乱得秩序井然,他径直走过两张长桌,蹲下,打开干燥箱。

一应镜头和相机都在,摆放整齐,除了最上层右角的几列胶片。

这很重要,蔺书忱知道,他忙活了一个冬天,不仅仅事关网站、下一次展览、人力、钱,还有他的摄影状态,这些都是一次性的。

他试图往更里面摸索,然而徒劳,原封不动的其他物品诚恳地向他袒露这一糟糕的现实,好像就是为了使他一目了然,它们才被如此如此整齐地归置。

那些镜头凝视着他,面对这么多只眼睛,他想,照理应该很难失控。

见颀埋在枕芯里睡觉,呼吸匀称,他实在睡得很沉,所以连被提起来摔在地上也半梦半醒。

一身的骨骼碰在大理石地面,痛觉的多个落脚点,但他的触感还处于迟钝中,所以并不很疼。

然后是一个嗡声作响的巴掌,在见颀耳朵上,他栽下去,被捏住了脖子,对上蔺书忱的正脸。

“为什么要惹爸爸生气?”

隔着镜片,那双眼睛要将见颀洞穿了,森然的,但他竟不觉得陌生。

“宝贝,你太不听话了。”

他像一个玻璃瓶被蔺书忱掐在虎口之间,感受到颈部的力道在逐次加深,让他呼吸困难。

见颀忍不住去掰脖子上的铁钳,一种濒临缺氧的状态下使他的身体产生了恐惧。

蔺书忱果断地松了钳制,观望着见颀撑在地上大口地吸气,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

“怎么闹成这样呢,”蔺书忱似乎很不解,“我们一开始多默契,多好。”

“那是……”见颀狠狠呛咳了几声,才接着说下去,“你一个人这么想。”

“我以为我并没有强迫你。”蔺书忱说完,抚上了他弓起的脊背。

见颀在他的掌心下瑟缩了一瞬,盯着地面的纹路:“我要回去。”

“宝贝,你现在没地可去了。”蔺书忱温柔又同情地低下头,“你母亲根本不在这儿。”

见颀闭上了眼,指尖扣在地上。

“况且,”蔺书忱在他耳边道,“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知是方才的重击所遗留的还是现在重新产生的,总之他耳畔充满了喧啕的嘶鸣,真的受够了。

来不及想,他已经往蔺书忱的下颚上咬了去,蔺书忱痛呼一声,把见颀推在地上,往脸上一摸,两排深红的牙印。

蔺书忱拽起领子擦干面颊上的口水,然后扯起见颀的一只脚踝,拖向门外。

见颀的眼角撞在客厅机柜上,不受控制地刮擦过去,衣服下摆在拖拽途中被蹭了起来,背部的皮肤黏在冰凉的地砖上,拧出一点挣扎之音,经过一条走廊,蔺书忱毫不费劲地将人扔了进去,掏出钥匙,他进卧室前拿的,原以为用不到,将门从外反锁。

“你需要反省一下。”

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见颀仰躺在地面上,房里没有亮灯,黑魆魆的,可黑暗好像有层次、纹理,他明知这是突然剥夺光源造成的视觉效应,却无法抗拒地目睹那些元素变成一张张扭曲的鬼脸。

他膝行去开灯,他记得灯的位置,红色的光像某种药液,只把整个房间阴沉变得更加浓密,他赶紧关了灯,闭上眼睛犹能看到眼皮上闪烁的光点,很快,它们又将变成噩梦的形状。

见颀终于瘫滑下来,靠着门背,外面有个人在等他的忏悔和哭求,也许会有效,或者尽情发泄,把东西全部砸碎,符合他燃烧胶卷时的摧毁欲。

但那又怎样呢,他想,他毁不了过去以及未来的胶卷,毁不了蔺书忱和他的观众……在这样的密度之中,他只摧毁得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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