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44)

见颀拼命地躲,几乎从蔺书忱怀里跌下来。

蔺书忱抱着他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脸颊,一种强势的力度迫使见颀的头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张照片。

一个陌生的孩子。

他四肢扭曲,羞耻而讨好地看向镜头,被绝对地暴露。

“不!”见颀蒙住自己的眼睛。

在一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这就是自己。

“害怕什么呢。”蔺书忱无奈地安抚他,“这些只是工具。”

见颀全身躬着,被一个念头牢牢挟持住了,这就是他,这就是他,只不过多了层最末的遮羞。

“他们很痛苦。”见颀小小地哭喊。

“那又有什么关系?”蔺书忱柔和地说。

夜里话铃声响了,确切地说,是只来的及发出一个元音,就被匆匆地接起。

那头的人没有意料到这样快的应答,与身旁的人调笑了几句,才后知后觉地回到电话上:“嗨?”

“妈妈。”见颀声音很小,像刻意压低着。

“亲爱的,你最近还好吗?”于绾说,“电话总是打不通。”

“我……我想回家。”

“什么?”于绾那边很嘈杂,见颀听见一个男声问她在和谁打电话,还有别的声音羼杂进来:“要不要续杯”,“厕所在二楼”,一路步行,然后是一扇门合拢,曲曲折折地静了下来。

“我想回家,妈妈。”他重复道。

“怎么了亲爱的?”于绾有些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只是很想你。”见颀用力捂着嘴,“你能不能来接我?”

“我也很想你,孩子。”于绾倚着门背,“但是我现在在得州。”

“那明天可以吗?”见颀恳求地问。

“明天,明天的话……”厕所的门忽然被推开,于绾往前跌了一跤,扭到了脚,一个醉汉扑倒在马桶上放肆地呕吐起来,响动摇撼着厕所的四壁。

“嘿,这位绅士,”于绾说,“你弄到我鞋上了!”

接下来是好一番理论,于绾恼怒地抽出纸巾,坐在一旁的浴缸边沿擦细高跟,把手机重新贴回耳边:“天哪,见颀,现在这有两个醉鬼了。”

另一头隔了几秒,问:“你又喝酒了?”

于绾擦鞋的手一滑,指甲在脚背上割了一下,她皱眉道:“怎么是你?”

“抱歉,让你扫兴了。”蔺书忱声线平淡。

“的确。”于绾冷声说。

“既然你玩得这么愉快,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于绾喊住他,“见颀呢?”

“在这啊,就在我手边。”

“我要和他说两句话。”

“刚才不是说完了吗。”蔺书忱敷衍说,“得州和纽约没有时差吧,你应该知道已经很晚了。”

于绾把纸巾用力扔进自动感应垃圾桶里,站起来:“蔺书忱,你给我好好照顾见颀,不然……”

“放心。”蔺书忱打断了她,“总比一千英里以外的醉鬼母亲好。”

电话挂断了。

见颀听见仿古电话听筒落在原处,铿然有声,还有拔掉的线头掉在地板上的敲击。

他不敢去看蔺书忱的脸。

“我们是不是说好了。”蔺书忱蹲在他身前,用整个身躯将见颀笼罩,“你要反悔了吗,宝贝?”

经久的沉默之后,蔺书忱听见他说:“我有些累。”

“那我们就去休息。”蔺书忱说,“明天还有一个盛宴。”

“......我不想去。”

蔺书忱不由分说地抱起见颀,刚刚那句话也不由分说地被他遗弃了:“快睡吧,明天我会为你挑选最好看的衣服。”

白雾涂染着栎树以及其下蔼蔼的绿野,流汗的玻璃内,大厅装点着玫瑰色的丝绸和绒羽,天堂壁画的圆顶之下,黑色的花草雕栏和两条臂状的楼梯将客厅的美酒佳肴环绕,壁炉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你不舒服吗?”一个男人探下身问。

见颀回过神,猛然地往后躲了两步。

他认识这里的很多人,这些号为feaster的与宴者。前几次,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有颤抖的电流通过。

男人朝他笑了笑,原来认为是友好的那部分现在也变了形状,对他的惊吓,对方似乎更上了兴头,呼朋引伴道:“这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天使。”

“别这么没见过世面。”有人举杯上前,好意地揶揄那个男人,“要知道,这里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可是个小明星。”

“是吗?”男人颇感惊讶,转盯着见颀,“可我百分之百确定,我没收藏过你的照片,否则我不会不记得。”

“你上次一定没来。”另一人啜饮了一口开胃酒,“他的照片只展览不流传。

“为什么?”

“你在开玩笑吗?”对方嗤了一声,“他是摄影师的孩子。”

“蔺?”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种愤世嫉俗的表情,随即又露出深意的笑容,把见颀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这样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在会客厅的男男女女之间折射,最终投到他一个人身上。

他躲不掉。

此时,清脆的掌声在二楼响起。

众人纷纷抬目,蔺书忱站在楼梯的环形看台中央,身旁陪同着房子的主人,刚刚放下双掌。

“女士,先生们。”蔺书忱俯临着各位来宾,嗓音缭绕着圆顶,“我很想说‘你们光临此地,鄙人十分荣幸’,但那不是一个骄傲之人的真心话。。”

人群齐齐发出深长地呼声,他们并不气恼,这种时候,他们无一不像胃口待开的牲畜,任他为之。

“但是,我将以我的名字担保——”蔺书忱徐徐说,“今晚将有一场终生难忘的盛宴,属于在场的你们。”

他缓布向后,将二楼大厅的红色帘幕拉开。

“欢迎享用。”

第62章 童年:厌食

当人们纷纷沿着楼梯跑上来,顾不上任何矜持与秩序,却发现二楼空无一物。

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展板、相框、照片,只有满目的白。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众人,他们被狠狠耍了。

兴头上的热血即刻冷凝,人群发出质疑,怨声和辱骂,一致地看向缔造者,仿佛下一刻就要齐齐将他撕碎,这个刚才还是他们喂养者的人。

“嘘。”蔺书谌站在最外围,无视外来的目光,轻声说,“不要急,现在才算开始。”

他从容地拉起帷幕,一丝不漏地遮住了一楼的光亮,此时,四周完全黑了下来。

下一刻,数道光柱从天花板上纷纷纭纭的黑洞里射出,光和影洒在白色的地面上,形成众多大小不一的四方影像,不同种族的面孔,孩童,在各个矩形之内上演最天真的荒淫。一人,两人,也有更多。

这样的画面遍布在整个空间里,遍布在人们脚下。

他们听见所有的欲望被一只手提起的声音。

私密的空间,昏黯的氛围,近在眼前的甘旨,给予了足以让夜行动物疯狂的所有养料。

蔺书忱立在幕前,隔着一段距离欣赏着在场所有成人,这些社会的体面者、既得利益者,把人格扔出窗外,纷纷跪下来,用手去触摸温凉的地板,将脸贴上去,碰触这唯一虚妄的真实。

他们烂醉其中,俯首帖耳的时刻不会注意到,帷幕被掀起又掷下的一角仓皇空白。

“感谢Rick,没有你,我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确切地说,是那么多的钱,来举办这样一场展览。

“感谢来到这里的众人,是的,我还是说了,谢谢你们让我目睹了一场当代的狂欢。

“最后要感谢的是,我的灵感天使。

“没有他,我不可能——

“如此幸福地,在这里与你们分享。”

厕所门被踢开的时候,见颀正蜷缩在地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干呕。

蔺书忱放下摄影包,把他扶起来,让他煞白的面孔躺在自己掌心:“你吓坏我了,宝贝。”

随后他将食指伸进见颀嘴里,压着他的舌根,试图让他痛快的吐出来,但是很徒劳,因为见颀一天都没吃饭。

确切的说,从那天晚宴之后,见颀就几乎没有摄入过食物,蔺书忱把朋友的私人医生请到家中,一连几天都在输液。

医生说他患上了厌食症,不是生理原因。

见颀还在呕吐过后的余韵中痉挛,蔺书忱抬起他的左手,被白色的医用胶带绑在纸板上固定着,防止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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