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43)

“我们选中了彼此。”蔺书忱以回忆的口吻说,“你母亲的美惊为天人,我无法想象不为她而聚焦的镜头是多么没有灵魂。”

姚见颀听完这些,没有发问。他学会了在不解面前镇守缄默。

“7年,”蔺书忱说,“爱情已经死了几百回,留下的只是……狗屎。”

姚见颀从他膝头爬下。

“抱歉,宝贝。”蔺书忱重新搂住他,“我不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丧气话,快来看我买的蜡烛,1、2……正好7支!”

酸奶蛋糕很大,蔺书忱在这方面从不吝啬,他说:“我们一起吹蜡烛。”

他遗忘了许愿的步骤。

不过没关系,见颀没有阻止,因为他也忘了自己的愿望。

“我不想再和爸爸单独过生日了。”

于绾在镜子前打理栗色的卷发,听到这一句话后,问:“为什么?”

另一头不作声,她走到见颀面前,将解下的素绉缎丝巾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承认,他有时候是神经兮兮的,毕竟他是个摄影师,碰巧才华枯竭。”于绾耸了耸肩。

他有时看我像看一件摄影作品。

“但他对你还不赖,至少不像对我一样。”

我害怕他还没对我做的事。

“我们虽然分开了,但依旧是你的父母,有各自爱你的方式。”于绾摸了摸他的头顶,“是不是,见颀?”

那就姑且算作是爱吧。

见颀埋下了头。

第60章 童年:宝贝

蔺书忱的皮鞋声音响停在身后时,见颀正在趴在茶几前往雪茄上画画,桌沿上有一根正在燃烧。

他捡起盒外的一根打量,褐色的茄衣上是一把倾斜的斧头。

“我记得,”蔺书忱说,“早两年你会给我画玫瑰。”

“斧头画起来利索。”见颀的笔尖没有停顿。

蔺书忱慨叹一声,闻了闻雪茄,把它放到一旁,蹲下身,手掌轻轻覆到见颀的肩膀上:“你看到那些照片了?”

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

依旧没有。

蔺书忱把他紧握的自来水笔抽走,在见颀手心留下了长长的笔迹。

“回答。”蔺书忱道,“或者提问,随便你说什么,别不理爸爸。”

见颀反复摩挲着那条黑线,与他的掌纹重合,直到它渐渐被汗水洇开,见颀才开口。

“他们比我还小。”

“什么都不穿。”

“别人把他们压在了地上……”

“嘘——”蔺书忱捏着他的肩,“别害怕,别害怕。”

“你也给我拍照!”见颀跪在地上,忽然尖叫起来,“你让我摆出那种姿势,我做不到你要的表情……”

“我的好孩子。”蔺书忱一下一下地揉抚他的背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特别的。”

见颀在他胸怀里难受地摇头。

为什么他没有在一开始就说不?

当他站在镜头面前,像猎物一样惊惶,蔺书忱极尽耐心地摆放他的手脚,像诱哄水手的塞壬。

他为什么没有说不?

“宝贝,我觉得你可以把扣子解开两粒。”

在他7岁生日的第二天。

“我有些冷。”

“那么我可以把暖气开得高一点。”

风声的确更大了,像阳光一样照拂着见颀的脸庞,他沿着胸骨松开两粒扣子,问:“可以了么?”

快门连响了几下,随后是蔺书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甚至还要更多:“你太紧张了,宝贝。”

见颀松开交缠在身前的手,犯了错误似的只敢低着头觑他。

“知道吗,你比你母亲还要好看。”蔺书忱步上前,把相机递过去, “要不要瞧瞧照片?”

见颀匆匆地别开眼:“你看就行,爸爸。”

蔺书忱笑了笑,温柔地扫着他肩上的微尘,它们在灯光下十分明显:“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我们俩。”

见颀顺着蔺书忱的臂膀看向他。

“你愿意吗?”蔺书忱低下腰,与他齐目,“为了我。”

原来是这句话。

一个孩子在迷信绝对的爱时,拒绝不了他爱的人,亦即爱他的人所许下的愿望。

当相信蔺书忱也爱他的时候,他会把自己也作为回报。

蔺书忱在沉默中识别到了许可,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把见颀拢在怀里:“我会让你成为最美的艺术品。”

他说到做到。

他开始装饰他,日复一日,用原始部落的蓝色羽冠、用波斯绣花长袍、用月牙白的薄纱……他在他的脸上用颜料,夸张的图样和纹理,有时也会漆满他一身,他的画家朋友陪同他一起发出钦叹,对一件卓作的钦叹,他想把世界上的繁复分羹在见颀身上,目眩神迷的那刻,他想到这具皮肉也有他的一部分,脱胎于他,就感到一阵共鸣的震颤。

怎么会那么晚,那么晚他才发现他的孩子就是一件美妙的容器,他的理想、迷醉和狂喜统统可供安放。

见颀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无辜清倦地看着别处,手脚被他的绳线牢牢牵着,就连那种无知也是美的。

那是一段无与伦比的日子。

越来越多的人赏识他,称赞他,他们说,可否让我也见一眼这个天使?

他把见颀带到众人面前,让他的作品被众人的眼光夸饰,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连他也收获不到的,眼光里的欲望。

顺理成章地,故事理应这样,艺术也理应这样,他去繁就简,把一块花毯举在见颀面前,上面有西班牙风格的图案,虽然符合他的灵感,且无比熟悉,但他忘了在哪买的。

“要裹这个吗?”见颀问他。

“只裹这个。”

见颀眼前的景物晃了晃,好像被这床毯子往下扯,扯进地里:“我、我不懂。”

蔺书忱帮他脱掉上衣,长裤,举着他的脚踝时,发现要比想象中细瘦很多,但他接着说:“就这样,稍微遮一点。”

毯子粘着见颀的皮肤,上面长着看不见的小球,好像在小口地吃他。

“可是……我想穿衣服。”见颀瑟缩在毯子里,用脚去蹭地上的衣物。

蔺书忱把它们捡起来,扔开。

他的影投在见颀的瞳孔上:“宝贝,不要让爸爸失望。”

失望像两个秤砣砸在心口,那么,他要收回他的许诺和爱么,见颀想,收回他审视的关注和目光,对待自己像待一件弃置的物品。

这样的话,自己就会挨饿了,会独自默数生日的最后几秒,会变得一无所有。

“我不想……”见颀垂下眼睑,“让你失望。”

没说出口的那部分,是蔺书忱熟知的默许的意味。

沉默点燃了他的狂热,他抱着见颀原地转了一圈,温柔地说:“我就知道。”

现在他开始去芜存菁了,拉上窗帘,让白天变成最深的夜,他像一个指挥家在一扬一抑中摆布他的乐曲。

那乐曲的载体是见颀。

他给他看《沉睡的维纳斯》,看《达娜厄》和《持花篮的女孩》……他说从古希腊开始,赤裸就是一种汲汲以求的美,现在他把他变成黑白影像,是更为隽永的画布,“多么庆幸啊”他说,“我们不会被美排除在外。”

所以我穿越来越短的衣料,匪夷所思的布景前,背部仰成难捱的弧度,怎么,臀部也要?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项链上的浆果垂坠在胸前,我的皮肤把它烘热,你在我的眼里滴满了眼药水,它流出来了。沿着对角线走,你说,叉腰,绷直。我被坐垫绊倒了,你捉住那一刻。光源上罩着床单,更柔和了,它穿得比我还多。你点亮烛光,让我背着它,嘿,这是我去年的生日蜡烛,有奶油味,旧的身上淌过新的泪水。

而你说,我的宝贝。

第61章 童年:醉鬼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见颀颤索着,把雪茄碰到了地上。

“当然不是。”地毯上已经燃出了一个洞,散发着苦焦味,但蔺书忱没有去捡,他说,“你和他们是有区别的,就像雪茄和香烟也是有区别的。”

“他们,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见颀呜咽,“油画里不是这样。”

“因为他们不是艺术,只是工具,为了满足需要。”蔺书忱极其耐心地向他解释。

他抱起见颀,走到卧室里,把花梨木的床头柜拉开。

“看看吧。”他随意挑一张照片举在见颀的眼前,“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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