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点强调在一个字眼上,我不太高兴地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玻璃门拉上了,客厅里开了电视,我听不到来自沅烬的声音。
我就给她解释:“没事,我现在画几张设计稿就顶人好几年工资呢,养老还是养得起的。”
我妈不理我,她把孩子抱回小姨手上,牵着何穗的手继续说:“怎么说也不至于一个人啊是吧现在社会上就有些人,自己也没点良心,就得吊着别人。趁着人家年轻把人家耽误了。好歹还从小救了你,你现在让他结不了婚,成不了家,让他成天招骂,你是能有什么好处”
我妈这张嘴,真是多替她委屈的事儿,都能给说没理了。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长声,我往厨房走,边走边喊:“老公,要帮忙吗”
油烟声和玻璃门把恩爱的夫妻和外面的人隔绝了,我委屈地站在一边看着点着锅沿撒盐的沅烬,感觉一颗心都要心疼炸了。
我这么喜欢的大宝贝,怎么就是有人不喜欢呢。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就是难过得化不开,看会儿天,看会儿菜,然后继续看他。
沅烬看了一眼我的手,突然开始笑我。
我瞪着他的眼睛:“咱能不能不这么没心没肺。”
他继续笑,沾了水的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就伸过来轻轻揉开了我的眉心,边揉边说:“是呀,可是我们家先生都替我生过气了,我不得替我们家先生开会儿心”
我给了他一个“言之有理”的假笑,左右看了看,问道:“要不要帮你打下手呀”
他轻轻咳了一声,笑道:“下手就不用了,你先把手上的蒜给我,都给你拧半天了。”
第11章 葭月
沅烬近来精神很好。
其实我是看不出来的,他生病时精神也很好,只是睡眠时间更长了一点,说话时声音低了一点,走长一点的路就会累,一切公共与私人的交通工具,摇晃与颠簸,都不在他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最近,他陪我去远山看了趟枫海。
我看漫山的枫林,泼了红叶的小径,踩着落叶细微的破碎声,沿着山路往上走,巴掌大的叶子垂垂挂挂,落在肩头,红叶尽处小扣柴扉,庭院里曾住的是欢喜人家。
红叶始相思。
沅烬说:“你看,都在变好的。”
站在千里之外的月老祠时,我仍是这么想的。来来往往的佳人眷侣,相思树下缓缓而过的良辰美景,以后还是该和沅烬一起来的。
十年前我旷了沅烬一场卧听鸡鸣的心思,后来成了我们之间怎么也弥补不了的缺憾。
我选了一个天光大好的日子,一个人来了这里,拜过了神,求了根红线,回家的路上又逢了场秋雨。
都在变好的。
我开了大门,听到不分明的谈话声。
房门虚掩着,我进来时老猫正从房间里漫不经心地踱步出来,它半眯着绿莹莹的眼睛,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它三两步跳上了米白的沙发,在沙发上来回踩了两脚,最后盘成一团黑色的圈,沉沉睡去了。
房间里有人在说话,门掩着时听不清,开下来后就清楚了,我坐到沙发上,慢慢抚摩着老猫身上的软毛。它大约有些受扰,翻了个声,发出猫和沅烬特有的那种轻微到柔软的“呼噜”声,将头枕到我的手上,却没有睁开眼睛。
我手上,是一个温热的生命。
我听到陈杨的声音,鲜少没有吊儿郎当,他说:“你已经对生命仪免疫了,准备什么时候跟他说?”
沅烬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你跟上一个女朋友分手过去多久了”
房间里有重物滑过地面的刺耳声,响声过后,陈杨“呵”了一声,说:“你别想从我身上找经验,我那就是玩儿,你情我愿,分手了谁都不可惜,你们不一样。”
沅烬大概思考了一会儿。窗户没有关紧,外面雨下大了,风也大了,话音传出来有些断断续续的,他说:“也不见得不一样的,他也是……从知道之后才开始……他因为愧疚就对我很好了这些年……阿姨找来的这么多人,我看下来感觉何穗还不错,那孩子也乖巧,以后你可以告诉阿姨,我……”
陈杨就咳了一声,打断他:“喂喂喂,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你好歹看点苦劳吧,我怎么也是追过小鸷的,自觉吧对他还算挺好的吧?你怎么不向阿姨推荐推荐我!”
他们笑着走出来时,我正坐在沙发上,我看着沅烬的眼睛。他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浅淡的眸色被浸染了,倒比黑暗更加沉重。
我们对视了很久,陈杨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大门落了锁,猫从我身上翻下去,回了它的窝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沅烬。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早回来,有些迟钝地抬头,看着我问:“什么”
我是想问什么?
什么时候病情开始恶化的?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谎的?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只是在愧疚?
我自己也说不清。
说不清索性就不说了吧。
我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关节,走路时骨头还是发出了僵硬的“嘎吱”声。我学着沅烬教过的,把新买的花一阶一阶等距并好,然后插入花泥里。他就静立在一边看着,也不追问。我插完花后走去餐厅收拾冰箱,他跟着我进了餐厅,偶尔在我排列蔬菜和水果时搭把手,我就放下这里,继续往卧室走,去找别的家务做。
我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闷响,是冰箱门关上的声音。凉气扫过去了,春天却遥不可及,他的脚步声跟着我进来。
沅烬无奈地喊了一声:“小鸷。”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湿润,我就好像是被秋雨洒了一身。我放下叠了一半的衣服,低下头解衣扣,他一惊,连忙转身找空调遥控器,把温度打到正合适。
然而我并不冷,心里的无名之火,提前进了零度的空气,忽冷忽热之间,我只是恍惚。
沅烬关了门,看我脱的只剩最后一件衬衫,还要继续解扣子。他卷着毯子飞扑过来,将我整个裹住,我打了个寒颤,勉强从毛毯里挣脱出半个脑袋,我听到他在身后叹了口气,他的额头靠在我的头发上,大脑是神经系统最高级的部分,但是我们贴在一起时,我想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沅烬说:“屋里热一点再解吧,是想给我看什么”
你看,我在想的,他明明知道。
我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会儿,他没有用多大劲,很快我就逃出来了。我冷漠地看着他,把扣子解到胸口,心脏的位置,还带着点血迹的,是他的名字。
他怔住了,紧紧盯着那处。
沅烬难得失神,我满意地笑了,用袖口揉了把眼睛,袖口立刻就湿了,我不管它,倒回沅烬用毯子圈出的温柔乡里,身上是终于暖和了。
终于暖和了。
我又伸手去够衣袋,软绵绵的热气就被搅散了,指尖触碰到难得的那点艳色时,沅烬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有些没好气道:“又干嘛?刚捂热。”
我就露出手腕上戴的一段同心结,明亮亮的在他眼前晃了晃,跟他说:“我听说月老的红线系住的是三生三世。今天早上在月老祠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每一辈子我都去庙里求一根,那是不是生生世世我们都能在一起了?”
我用下颌点了点他的手腕,“过来,我帮你系上。”
他不说话了,顺从地把腕放到我手边,沉默着看红绳在我手指间翻转,最后成了一个永结同心。
我看向他的眼睛,他如有所知,立刻对过来,眨眼的一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
文学家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落泪,我靠近他,探出一点舌尖,去触碰他脸上滚落的冰凉。
梨花带雨这个词,于他而言,还是太薄了。
眼泪是咸的,无机盐、蛋白质和溶菌酶合成的弱酸性液体,从他眼中的碧海蓝天里滑落,留下了一道干涸的水渍,破碎的化学元素,绝望的热情。
我笑道:“你哭了。”
他用结了红绳的手与我十指相扣,给了我一个疲惫的拥抱,他也笑着,挑起眼尾,有些自嘲道:“老师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骄傲。”
仿生人是不该会哭的,于林教授的科学生涯而言,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