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花田(10)

作者:千门笑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沅烬一直在例外。

我更加紧的抱住他,心里恐惧得厉害,我总得做点什么让它安分。

我是在与神话中的无常博弈。

我不是夸父,但我正试图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追逐日光。

沅烬突然说:“我后悔了。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我想你只爱我一个人。”

我赞同他:“我只会爱一个人。”

我想起今晨在祠堂的石缝里看到的一株低矮的红花,小小的开在那里,花瓣已经近乎透明了,一半枯萎,一半明艳。

生命本该在孤独里勉励求生。

然而有别于万物,我只曾长眠于春光与暖阳。连圣人也说“由奢入俭难”,人之常情的惰性与惯力。

事到如今,我将只是萎谢了。

第12章 冰月

老猫是在十二月下第一场雪的那天不见的,距离沅烬离开家住进治疗院刚刚三天。

也是稀奇,门窗都关的很好,我走时记得替它倒了一袋猫粮,第二天回来时碗里还是满的,猫已经不见了,沅烬猜测是我出门时没在意,猫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除了老猫刚到我家的那几天,后来我对它堪称冷漠。我一直记得我妈说的,猫是养不归家的动物,或许真的就是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离家出走,万物有灵,它预感到我们都没有时间来好好照顾它。

然而像是被什么直觉驱使,我在恐惧它的消失。我在西郊的每一处荒地,每一个公园,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天,晚上再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松松地去见沅烬。

我站在床边倒水,冬天到了,我嘴唇开始发干,干到起了皮,接吻时我只能尽量避免碰到沅烬最柔软的部分。

我灌了一大口水。

沅烬原本低着头看书,这时候也没有抬头,他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是猫丢了?”

我一愣,放下水杯,故作坦然地走到床边坐下,勉强惊讶地笑出来:“在想什么呀你?哪儿看出来的我失魂落魄。”

他弯起唇角,眼神示意我去看自己的手,我说话时,双手局促地搅在一起,他说:“小鸷,我们快认识了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啊。

二十五年是多久?是往前两个世纪,人类的平均寿命都过不了第二个二十五年。是我眨个眼睛他就能猜到我又要做什么坏事情。

我索性趴到他床边,呢喃着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不喜欢我了呀。”

沅烬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笑了,说:"有啊,那几年我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是我最后一次喜欢你,然后第二天醒来,我还是在喜欢。我就想,算了,还是明天再不喜欢吧。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实在是改不掉,我又想,嗐,算了,不就一辈子嘛,赔给你算了。”

他说时作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逗我开心,我就配合地“咯咯”笑了两声。

沅烬说:“今天的雪下得很好,你去把窗帘拉开吧。”

滚珠滑动的瞬间有一声脆响,窗外的世界倏然现于眼底。

治疗院是灰扑扑的外墙,从窗外伸出一方屋檐,外壁上印了一幅游春图,麻雀落在窗台上,受了点惊动,又扑棱几下,飞去了树枝上,从外墙一角伸出来的几株光秃秃的枝干,倒成了它们的故乡。

风在每一个缝隙里游走,偷摸摸潜入,在我们之间徘徊与惆怅,门没关的缘故,风进来时伴随着嚎哭一样的巨响,淹没了我们本就稀薄的交谈声,于是我们在白日里静静听着风声。

入睡前沅烬没有像往常一样抱着我,我就搅紧了被子去抱他,他咳了一声,在我耳边吹了口气,热气撩扰了耳上的绒毛,痒痒的,他叹了一声道:“往后我管不了你想做什么了,但是我回来时,我想要你还在。”

人总有几个瞬间会悔恨自己的平凡。我于是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我抽了抽鼻子,把眼泪蹭在沅烬的手臂上,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我妈常说她是最懂我的人,不是,沅烬才是。

沅烬病危通知下来之后,我一直没什么大的情绪,我妈以为我是难过来的,给我做了好几顿心理疏导,无非是人固有一死,沅烬本来就不完整,出点意外也是正常的,想哭就哭之类的话。

她不知道,我是真的不那么难过,我替她做好了一切能想到的关于后半生的打算,除此之外了无牵挂。

他们那时候说没有人会爱上自己的机器人,我就信了。

原来我真的不是人。

我也肯定不是神。

仿生研究瓶颈期的那几年科研院的新生代们来找我,希望我能捐赠沅烬的芯片,这是个关于“电车”的难题,他们以大义为由劝说了我好几年。我不能甘心上交沅烬,于国家科学之大事业无所裨益是以谓之不忠。

我母亲因为我的缘故向法院递交呈文,控诉沅烬扰乱了正常的社会关系秩序,介入家庭伦理,悖德伦常时我竭力辩驳至亲,于父母之前是以谓之不孝。

我成不了神。

我是世间游历的孤魂野鬼。

我们适合一起坠入无间。

二十五年养起来的同命双生,说得文艺一点这叫殉情。

事到临头,因为他一句话,我又不敢了。

爱跟心脏没有关系,跟任何器官都没有关系,这是沅烬告诉我的,他走的时候五脏六腑都已经衰竭殆尽,他说不了话,眼睛睁的很费力,但是他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别人死亡时是什么样,但是沅烬眼睛一直很温柔,他的眼睛告诉我,他爱我。我看出他想笑一下,但是没能做到,我感觉我想哭,我也没能做到。

我走不了路了,我站不起来,动一动手指都会疼,呼吸成了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我真的没有力气哭出来了。

我从这时候起开始不再畏惧死亡,但是又无比害怕死亡。

他来的时候没有祥瑞盖世,走的时候没有紫气东来,后来那些人会研究沅烬,他们研究那张芯片里的硅铝集成电路,但是他们不会知道,这张芯片里曾经寄居着一个鲜活的灵魂,他是我唯一一的爱人。

没有人知道十二月之后有个十三月,我是他活过唯一的证明。

寻常的爱人在临死前或许还会求个转世轮回,所谓一点绵薄的期许。但我和沅烬不行,沅烬没了就真的没了,我想死都没处投胎。

活着世俗不让我们做/爱人,死了无常不让我们入轮回。

我害怕真有个无间地狱,真有一碗孟婆汤。

我在恐惧忘记。

我妈进来时重新关好了门窗。

风与潇潇顷刻归于宁静。

12月31日,24:00。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不知哪一处就飘了出来,千疮百孔的。

“沅烬。”

风落下的时候,这世上就没了相思。

第13章 十三月

不得不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天才。

行将就木的日子把我过得栩栩如生。

我把午饭端上桌,三菜一汤。新鲜的茄子,是昨天住在一楼的小姑娘提上来的。

小姑娘刚上一年级,和她爷爷奶奶住。我妈搬过来后无事可做,经常出门遛弯儿,顺便就跟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熟了,时不时这些老太太就送点果蔬过来。

十年过去了,西郊滨野的这栋公寓翻新过一次,楼加高了两层,外墙刷成了白色。正对飘窗的车库在沅烬走的那一年就拆掉了,隔着车库对望的几栋楼也拆掉了,重建了一个健身公园,早晚有小孩儿荡秋千。过去这一片没有刻意做绿化,后山空了一大片荒草地,附近的居民就在那里随意撒了几把种子,春天来的时候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荒草被烧尽的那一天,我站在远处看了很久,浓雾和火焰,烧掉了一些关于浪漫的不约而同。

我没有诚心去留天台上那一亩玫瑰,我在不远的地方另买了一亩地。

十年前沅烬在天台上种了八万七千六百六十棵玫瑰,他数着想念我的日子,每天在心里种一朵花,等到来年开春播种到土里,风一吹,那些甜腻腻的心思到处生根发芽。

西郊滨野的长风,从这一头,吹到那一头,隔了十年。

我学着他,在另一亩花田里撒满了属于我的细碎的心思。

十年说不上沧海桑田,只是对我而言过于煎熬,所以似乎漫长了一点。这些年人来人往,死去的,活着的,沉舟侧畔不缺新帆而过,新陈代谢是自然的法则,我留不住的,索性全不去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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