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看着他眼中层层掩盖下浓重的疲色,只能佯装他瞒我瞒得很好,我看不出来,并展开怀抱热烈地欢迎他,“没事啊,在宫里吃闭门羹,至少我还敞开大门等你回来呢!”
太子闷闷笑出来,隔着窗口回抱住我,“那真是幸好。”
他说,那真是幸好。
但我没问他是幸好有人还敞开大门欢迎他,还是幸好是我还敞开大门欢迎他。
前者与后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可我生怕会听到后者的答案,因为后者就意味着需要我半夜起来给他开门,这对于一个寒冬夜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我俩腻歪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脚步带着金属碰撞的声响在月亮门处戛然而止,
我从窗口探出头去,正是穿戴着盔甲的阿斟,还没等我抬手跟阿斟打声招呼,我的脑袋就被太子一手给摁回窗口内。
但我趁他转身,我又把头伸出来。
太子走到月亮门口,阿斟在他耳边焦急地说些什么,
我看不见太子的神色,可我知道必定是凝重的。
阿斟一说完,他抬步就要走,可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顿一顿,他转身朝我快步行来。
他立定在窗外,向我郑重嘱咐,“好好跟着阿斟,若有情况,他会带你离开。”
我没敢问太多,“要开始了么?”
“不清楚。”
“你一定要进宫去吗?”
“嗯。”
“带多少人?”
“不,我一个人即可。”
“多带些人吧。”
他讶异于我这种说法。
我捧起他的脸颊,认真盯着他的眼睛,朝他笑一笑,
我说:“太子殿下,您大胆地入宫去,我保证,这条路上,没有人敢拦下您。”
☆、攻略十四:完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吗?”
这是我第九次问小桉了。
屋外的天色全然暗下,雪夜凛然,小桉用银针挑起灯芯,闻言回身朝我摇头,转而说:“程大人在外面跪许久了。”
小桉说的是阿斟。
正午时太子入宫,我就跟阿斟说过,让他去帮帮太子。
可他死活不愿意,说什么太子留他下来,就是要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的。
他真是个死脑筋。
丑时一刻,皇宫十七门钟齐响,拢共响了九声,响遏行云,
皇城阖闭三道城门,重重守卫包围这座城池。
这是圣人山崩的意思。
阿斟立马要带我走,连马车与一路上的用物都准备好了。
我问阿斟这都是什么时候就备下的。
阿斟说,一开始就备下了。
至于这个一开始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
但我没有走,
因为不论马车跑得多快,也跑不过死亡的到来。
还不如等在东宫里,等最后一个结果。
太子他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很可笑,我们原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太子妃,太子妃,你怎么了……”
我坐在地上,顾不上全身的疼痛,赶忙安抚她,“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摔倒了。”
小桉将我身上的椅子扶起来,那是我站不稳下意识伸手抓而牵连到的,
方才椅子角直接往我脑袋直直砸下来,我被砸得七荤八素,只能任由小桉把我搀起来。
我说:“扶我到床上吧。”
皇宫方向的上空响起铿锵的刀剑声,迫近的森寒危险气息令整个皇城不再喧闹繁华,而是近乎万籁俱寂的一座萧条荒城,除了那些厮杀的声音。
他们还是兵戎相见了。
其实我觉得三殿这样想谋害他哥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我有些理解他,
三殿距离他母妃最近的一刻,大约是他还在他母妃肚子里的时候,
而他距离亲情最近、备受疼爱的一刻,还是在他娘的肚子里。
他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他能养出那样阴郁而多疑的性子,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做错了一点,那就是不该将所有人都想得和他自己一样,
他与太子走到现今这个地步,还是因为他和他哥接触得太少,小时候打的架还不够多。
我初次见太子殿下时,他就和太子并肩站在一起,身后是无比绚丽的春日繁花,
那本该是极烂漫的季节,就连太子脸上都是纯粹、明朗、甚至是干净的笑容,清朗若琉璃,
而他,却是悄悄勾起一边唇角,阴沉沉,暗戳戳,似乎是怀揣着什么恶毒的算计,在无限绮丽的春景中,就像一片没有眼色的沉闷铅云。
身处黑暗的人,说不渴望光明那是假的。
我也向往太子的那种清丽,
但我和三殿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想守护那一点光明,哪怕我再次堕入黑暗,
可他不是,
他会把所有人拉下黑暗,自己爬向光明。
我们的想法其实挺接近的,
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告诉过他,我们是一样的,卖弄一点计谋不过都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因此没有谁比谁高贵,没有谁比谁卑贱。
我不认为自己比任何人卑贱,我也是为自己谋出路,为我喜欢的人谋出路。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了。
近些日子以来,腹中的疼痛早让我麻木,可这一回,我能清晰感觉到有什么在我的肚子中翻滚,犹如一张大网地牵扯着我的四肢百骸,疼得我直不起腰,五脏六腑更险些要被搅弄得叫我全呕出。
当我把手掌静静贴在肚皮上,我都能感觉到那子虫在挣扎,
临死的挣扎。
全中原仅有两对的“同生共死”,我要死在三殿手中了。
我猜想过三殿的意图,他最先给太子下蛊虫,约莫是想徐徐诱导刺激母虫,导致子虫牵连应激,进而造成太子半年来缠病的假象,
再于此期间,给陛下下另一只蛊虫,母虫赠给太子,行构陷或脱嫌之计。
届时,他杀母虫,太子体内的子虫感应而死,陛下一时接受不了太子薨的消息,再随之而去。
君临天下,水到渠成。
可惜中间多了一个我。
我第十次问小桉,太子回来了没有?
一睁开眼,却看到了太子的面容,
光洁的脸颊,高挺的鼻,温和的眉眼,淡色的唇,
烛光纱帐,夜色阒寂,他黝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专注得就仿佛他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人。
而我也一样。
我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以为我是见不到他的,
我以为我见不到他了……
世上有最遗憾的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将要得到渴望却差最后一步,那是无可奈何,
第二件是得到后又失去,那就是无能为力。
而当这两件事同时交叠在我身上时,我真是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像是怕会丢失了一样,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说:“我杀了你父亲,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啊?三殿送给你的那条虫子另一端连接的,其实是你父亲腹中的子虫,而那条母虫,下午已经被我挑入火盆了。所以,所以……你父亲是我亲手杀掉的,你一定会恨我吧。”
“可若非陛下山崩,你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带兵围宫、抓拿三殿呢?说起来像是在狡辩,其实我真的在狡辩,我不希望你会恨我,我听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天下两大血仇,能成为世仇的那种,还好,我还没有后代,我们不会成为世仇,你也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你知道吗?嫁给你的那一夜,我本来连亲昵话都准备好了,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爱你的。可是你二话不说,骂我是三殿的细作,我委屈得不得了,你都没听我解释呢,就认定了我是坏女人,所以我脑子一热,朝你后背踢了一脚,但是没料到前面有个池塘,你就那样骨碌下去了。”
“你那个时候会不会很讨厌我了呢,但不是啊,我也想你喜欢我的……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你还没告诉我呢,也没有认真同我说一句喜欢我,搞得你很轻浮,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怕我挺不过来了对不对,其实不论你说不说,我都挺不过去的,反倒是你说了,我还能少一件缺憾的事情。”
“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三殿他会将全部告诉你的,他这人就是这样讨厌,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怕你会伤心。陈煦,你不要忘记我,以后也不允许,因为,因为除了你,好像就没有人会记得我了,所以你要活得很久很久,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再在世上留下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