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四下已无旁人,姜七终开了口,再问向我。
“你早就知道豫亲王会反么?父亲他也知道?所以你们才合起伙来骗我……”
话说到这,她摇着头垂下眼帘,自嘲苦笑。
“所以爹爹与五姐姐你,才一同来保护我么?”
“豫亲王,到底不是什么良配。我虽不知华府的小少爷待你如何,但经商之人总好过乱臣贼子不是?”
“相公他待我很好,连生意上的事情,皆不曾在我面前避讳。也是因此,我才听说了晋北十六州起兵造反,欲拥立豫亲王为新帝的消息……”
华家在北地有不小的皮货生意,故常有商队取道晋城,北上入十六州。
今早本应该出发的华家商队,却因为快马加鞭递过来的密信,并未成行。
那信上写着的,恐怕同天亮前,宫里收到的消息如出一辙。
豫亲王终究耗尽了全部耐心。他没有再给皇帝任何姑息或铲除他的机会,而是选择了最极端,却也最先发制人的应对之策——出京。
此刻江州虽已然戒严,可除了一些所谓的“同党”落网,真正触及到事件核心的人物,早已经连夜逃往晋城。
国舅府与豫亲王的京畿别业,虽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殿前军捉住的却只有那些个家仆、舞妓。
“十六州造反的消息,不出三日,便会举国皆知,而姜家在十六州亦有商铺,只怕姜三这会儿早已经听闻此事。”
“妹妹是说……?”
“我此次来,不过是想先行提醒姐姐罢了。豫亲王弃姜四于别业之中,带走的却是红觞那个妓子。依姜三与姜四的交情,他准会想打通关节,从牢里面捞出姜四。”
的确,姜家的一众女儿当中,唯有姜四与姜白月走得最近。姜白月若闻得她已被下狱的消息,多半会打算救她出来。
此次姜七见我,便是将先机交到了我的手中。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已道出,姜四眼下成为了姜白月的破绽,我又怎可能错过先发制人的机会,再三地落于下风?
为今之计,大抵母亲与蛐蛐儿的未来,便尽皆在此一搏。姜白月心思缜密、手段冷血,哪怕他暂露破绽,我亦不得掉以轻心,草率应对。
要救姜四,他多半会求援于官宦人家。只是姜家毕竟不似燕家,生意做不进宫里面去。到如今要打通关节之时,姜白月能劳烦的,除岚棠又有谁呢?
岚棠会不会肯救姜四,我尚不知。可我姜五从不是那般被动之人,又怎可能一门心依凭岚棠?
就算事情不成,母亲同样有法子出得姜府不是?
对姜七轻招招手,我俯身凑至了她的耳边。
*
“听说你那七妹,今早来过?”
群青撤了碗碟,端出房去,石硝这会儿也恰巧不在房内。
岚棠忙碌了一整日,天黑回府,却直等到四下无人,才开了口同我说话。我随即放下手中茶盏,仔细看他。
烛火轻晃,光影里他恰正垂眸。长而浓密的羽睫,遂投下暗淡青色,遮住了他的神情,却遮不住疲惫面色。
“朝中有大事发生,爷想必已甚操劳。今日且不说妾身家事,爷早些安寝可好?”
“安寝?”
他蓦地掀了眼帘看我。
话语有些冰凉,全不是私房话惯有的温柔小意。
我却心底里平静无波,丝毫不觉得忐忑或是怨怼。
岚棠他只是累了。全副的心思拿出去应付天家,应付庙堂与即将战起的天下……他只是在今晚,暂时地,无力来哄我罢了。
我起了身,想走去柜子旁,替他多拿出一床被子。夜风似是比昨晚更冷,他若在这时节受了寒,只怕难有机会好生休养。
腕上一紧,我急急回过头去。
岚棠却不待我解释一二,便猛地施力,扯我入怀。
“你的事情,爷做得到不在乎?”
耳垂被岚棠狠狠咬住。他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怒火一般,声音压抑低沉,气息却热而急促。
“你今晚若是不说,爷怎能够安寝?”
我反手轻抚上岚棠的背,不再挣扎,任由他收紧怀抱,紧到我甚至难以呼吸。
说?我该当如何开口……
不说?我又恐难以脱身……
“七妹她来,是想问当时婚事。”
思量再三,我只好避重就轻。
“婚事?是说姜老爷何以不选择豫亲王?”
岚棠稍松开我,抬了我的下巴,再度看我。
避无可避。
在他望进我心底的这一瞬间,孰轻孰重,似乎都再无任何意义。
面前人真心实意,在乎着我。
我何必避重就轻,执意相瞒?
“华家的消息灵通,七妹今早便听闻了十六州的事情。”
岚棠点了点头,等待我再说下去。
“她来,是想告诉我姜四受此牵连,而姜白月……”
“姜白月,会来求我不是?”
正当我斟酌着,想要讲出接下来可能发生之事,岚棠便已然直白点破。
“姜四今陷囹圄,所处境遇艰难。若连我都不肯出手救她的话,姜白月更是再无他人能够仰仗。”
我本以为,朝中事已然紧迫,岚棠他忙于政务,便不会抽身顾我。可谁又料到,他仅仅三言两语,已道尽最令我心感困顿之处。
“此为良机。”
岚棠轻轻摩挲着我的肌肤,话愈温柔,全似哄劝模样。
“你母亲如今在姜白月的手中,而姜四几乎可算作落入我手……你难道就瞧不出,这当中可以做的文章?”
张了张口,我心中明了他话里所指,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样谈及。
“聪明如你,总不会任这良机白白溜走?”
我连忙点了点头。
岚棠爱怜地转手抚上我的发顶,轻靠在我颈旁。
闭着眼,他似乎太过疲累,浅浅叹息过后,方问向我。
“那你又是为何,对我缄口?是不信我,还是厌恶于我?”
我心悦他,又怎会厌恶于他?
我只是不习惯那样罢了……不习惯全然相信他人。
“爷您事忙。姜家那边,妾身若是能靠自己,便不想令您劳神。”
自然,这话仍要有转圜余地。故我未与岚棠坦白,回答我不信他。
“是不想,抑或不敢?”
岚棠仍阖着眼。可哪怕他不看我,却辨得出我话中的真假意味。
“你怎是不想令我劳神?你分明便是不敢靠我,对么……?”
我搭在他背上的手一颤。
“姜五……你不信我……”
岚棠的话,令人听不出半点喜怒。他只是再度浅叹,似如呢喃梦呓,平静怅然。
朝中之事,定已经使他心力交瘁?
他的呼吸愈浅,亦愈绵长,温温地扫过我的颈项,彼处碎发即随之轻荡。
“爷说哪里的话?”
我轻抚着他的脊背,思索言辞。
“妾身怎不信爷?”
并非不信……而是不敢尽信。
“妾身是想,若姜白月来这儿求您,您定然不会回绝。您说,可对?”
岚棠点了下头,遂于我颈窝之处,将脸埋得愈深。
“是了,”我勾起唇角,不自禁微微笑起,“妾身知道您呢。”
就如他太过懂我。
而我,也懂得他。
“既然爷准会同意下来……那现如今,妾身同您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
岚棠缓缓抬臂,捉过我揽他的手,抵在唇前。
“你七妹出嫁之前,冯千夙便替你补着脾胃。到如今,这方子都没换过。”
他开口时,气息自唇齿流逸,轻扑在我的指间。
落于我耳中的话,却更暖过这温热气息。
“就算你二人欺我不懂药理,可至少脾胃主何,我尚知晓。我不喜你思虑甚重,诸事不与我说。”
冯千夙曾告诫我,思则气结,易伤脾胃。
他医不了我的心绪,便只医我的身体。
而今岚棠却言,愿闻我心底诸事,梳理我缠结思绪。
害我顾虑的难题窘境,唯他,情愿替我化解。
如此,我是否可以不再费心推演,白日里我与姜七所拟之计?
岚棠若能够以姜四换回母亲,令母亲离开姜府,安稳自由,即为上佳。
至于我所谋划……
事情若真到了无法回环的死地,那一条最下之策,却到底不得不用。
彼时,便无论是谁,再怪不得我卑鄙下作、无耻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