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白月哥哥”。
姜白月就算再与她关系亲密,亦不至于被唤作“白月哥哥”。
姜四试探着开口之时,正窥着我的面色。见我到底听不得她这样唤他,她竟然便改了口,转而说道:“昨日里三哥那样待你,终究是做得绝情。蛐蛐儿则更是无辜得很,可怜她竟被折磨成这般模样。说起来,从前她毕竟是姜家的奴婢,而妹妹你与我又同为主子。我来看她,情理上亦算应当。”
其实王爷的妾室来探望病中的奴婢,本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姜四既这样讲,便已是千般客气,我无法明指她此举的牵强之处,唯能够见招拆招,静观其变。
“再者三哥与我,交情到底不差。姐姐我想,二十姨娘的事,我若是劝他一劝,说不定五妹妹便能够少担心些。”
无论是关心蛐蛐儿的病情,抑或担忧二十姨娘的处境,于我而言,皆是雪中送炭的施恩之举,原应该令我倍感暖心。
可怎奈何施恩者却是姜四,那么这举动便值得推敲。
“四姐姐若肯在他面前替二十姨娘说话,妹妹我自然是要感恩戴德的。只是结草衔环,终应相报,而你我十余载姐妹一场,互相的底细又摸得不能再清……姐姐不说出究竟想要什么,妹妹恐难承这份恩情。”
姜四未答,却亦未驳我分毫。我瞧得出,她曾有一瞬隐隐动摇。
既是如此,既然她同样于我有求,那么事情便简单得多。
“春暖阁你欲坏我名节,卧房中又害我腹中孩儿。三哥昨日拿捏住岚棠脾性,姐姐亦同样‘功不可没’。我知姐姐此次前来,不同以往,实为一番好意。可姐姐如若不肯坦言,妹妹又怎放得下那昔日种种,尽心以报?”
“我……我如今亦身不由己。王爷他……想要白炭。”
白炭。
我清清楚楚记得,岚棠他回答我,为何待今秋方制白炭之时,话里面嘲意颇浓。
……待到秋末风凉,这天下之局将是如何,又有谁料得定呢?
而今想来,将搅乱这天下之局的,不正是豫亲王,不正是并县陈氏的半截白炭?
若是以可炼精钢、锻锐器的白炭,以兵戈四起、血海尸山,换得母亲的余生安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答应姜四,是否该出卖岚棠,亦出卖出身并县的陈七姨娘。
“王爷他原本还在怀疑,妹妹不过是妾,恐不晓得那朝堂的事。”姜四见我不语,却展颜一笑,语气反轻松了许多,“既见妹妹如此,那白炭是为何物,妹妹该已有耳闻?”
我轻轻点头,姜四便愈笑开,语调轻柔且又明快。
“如此一来,事情就更是容易许多。不消姐姐细讲,妹妹只把知晓的诉与姐姐便是。至于要如何拿到制炭之法,你我大可以从长计议,好好谋划一番。”
制炭之法……是拿,抑或是窃?
姜四说得动听,我却并非痴傻糊涂之人。
只可惜豫亲王算得再如何周详缜密,都不曾料到岚棠手中尚无那秘法吧?
而姜四这一次急于来看望蛐蛐儿,又怎不是急于进岚棠的书房呢?
制白炭的方法,岚棠至今未着手钻研。
就连那半截白炭,都仍还在暖炉当中,在卧房的一角。
豫亲王想要白炭,我虽可以指路,却难抵良心谴责……权衡再三,我抬眼看向姜四,投石问路。
“姐姐可记得七姨娘么?并县陈氏?”
“妹妹是说……?”
姜四初闻此话,稍一怔愣。
可大家尽皆是心思剔透之人,不需要我再点,姜四便似乎已然想通。
“除此之外,妹妹可又还知晓什么?”
“无它。”
我摇摇头,颇是为难地蹙眉看她。
“幼时诸姨娘皆教授我各自所长,七姨娘看似平平无奇,妹妹便只当她白炭之论是为玩笑。再后来年岁渐长,朦胧中觉得那东西实非儿戏,我便就从此缄口,再不曾有所提及。若如今姐姐想要问的,就只是陈氏制白炭的方法,妹妹唯想到并县的陈七姨娘,除此之外无它。”
姜四凝眉思量,不再提欲从这书房里窃走什么。
可她却暗顾这四周布置,令我不禁觉得,窃白炭一事她虽不再提,却并非已然死心。
她只是不再对我提及罢了……只因观我言行,显然不知晓白炭与岚棠的关联。
此时仍还有价值可利用之人,已不是我,而是七姨娘陈氏。
至于我是否该暗通姜四,与虎谋皮,便端看豫亲王将如何待七姨娘了。
“姜二到如今仍未婚配,母亲那里亦不曾急着把她嫁出。父亲已去,七姨娘也许便终于想通,与其三年后把姜二匆匆嫁了,或许不如现在借王爷之势,将她送给个不错人家?”
讨好七姨娘的法子虽然不少,这一个却最易将她打动。
话说到了这里,姜四将如何向豫亲王进言,便已不是我能够左右之事。
但毕竟她此次来,原打着要施恩的旗号。我不该辜负她原本心意,遂最终又问起困于姜府的母亲。
“四姐姐智计无双,妹妹我从来知晓。提了给姜二寻归宿的法子,我只是想替姐姐分忧。毕竟姐姐你一番好意,要助我救下二十姨娘,可我却除了七姨娘的出身,再想不起什么拿来回报。”
“七姨娘的事情,待我回府去诉与王爷,便自然会有后文。二十姨娘那边,我却多半是有心无力。妹妹也知道三哥哥虽然宠我,却更宠爱那早殇的姜六。姐姐我劝他虽易,可若要劝得他改换心意,却并不是什么易事。”
点了点头,我侧过身假作垂泪,以帕遮目。
目中的荒凉讥笑,便也就顺势落入心底,化作唏嘘。
说什么雪中送炭,也不过是一桩桩堆叠筹码的交易。
倒是这肮脏可笑的交易当中,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虚与委蛇,点滴试探着呢?
法则之53
姜四既走,我转屏风至里间,去寻蛐蛐儿。
蛐蛐儿原本正坐在榻上,见我入内,遂站起身欲要施礼。
“免了。你还病着,且省了这些虚礼,好生养着。”
扶她坐下,我左右瞧了瞧她的面色,不禁摇头。
“虽说是退了烧,可身子到底亏得厉害,瞧你这一脸惨白的模样,着实是教人心疼。”
“就算心疼,也只有姨娘你心疼我罢了。四小姐虽来看我,可除却那成箱的生药、食材,便连一句体己的话都欠奉。”
“不然呢?你还想讨些什么?”
都说病中最容易落寞沉郁,又极难固守心智。
听蛐蛐儿她病恹恹开口抱怨,我不忍重责于她,却到底被她气得发笑。
“姜四哪怕算不得豫亲王的妾室,都至少是姜府里的主子。你与她非亲非故,倒得了王府里不少珍贵精良的东西。拿了便宜,你倒还不肯知足。我可没教出过你这样既贪又笨的丫鬟。”
怕这话说得重了,我指指满地礼箱的外间,放软了嗓,转话锋哄劝于她。
“亲王府送出来的东西,哪怕不瞧礼单,也能够知晓样样不俗。只是毕竟每一样都将入口,便仍需小心提防。待冯大夫验过之后,我再教厨房一道道做给你吃,你说可好?”
蛐蛐儿抿唇未答,却倏忽眼圈儿一红,见者生怜。
揽住她轻轻拍着,我不紧不慢,好生再劝:“四姐她嘴上说过来看你,却到底是打幌子罢了。她所图的,你刚刚也已听见,便莫因她对你薄情,就心里面不愉起来。”
“奴婢可不止是气她性子凉薄。”蛐蛐儿闷声一叹,将身子整个偎进了我的怀里,“四小姐她什么样?坏水多到就只差穿肠烂肚,又偏还一门心专欺负您。姨娘您这么多年,被她下过的绊子还少?依奴婢看,无论她开出什么价码,您都别答应了她。”
“想是你也已听见,我这里实则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姜四想要白炭,我此时却无法给她。就算我佐证了七姨娘的身世,那又如何?到底我拿出的筹码太轻,故而她不肯费力相助罢了。
亦是因此,她初来时的热心,与离开时的冷漠,皆不能触动到我分毫。
她只是来与我谈场交易。当交易无法再谈,也就没有了再待下去的必要。
只可惜商场上买卖不成,仁义还在,而她与我从不对盘,两人间便是连那点仁义,都没机会留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