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姜七后面所问的,姜八明明在刚一露面的时候,就已然解释过了。
新娘子带着煞气。我既有孕,迎亲的那一日便无法前去观礼。姜八来接姜七,也是为了出嫁前再与我见上一面罢了。
姜老爷叮嘱了她,要为姜家与谯家的婚事,好好地谢过我,更要好好地谢过岚夫人。
这孩子一向听话,又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只不过眼下姜七那边虽说有两个婆子,我这里起码也是有蛐蛐儿和群青的。
再者,新娘子身上哪能带伤?姜七就是要与我动手,秦嬷嬷、蒋嬷嬷也定然会制止住她。
故而姜八实在不必这样挺身而出,欲替我挡下什么危险。
果然,姜七其实只是想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这正房嫡出的姜家小姐,连朝别人的心口上捅刀子,都捅得这般光明磊落,这般直接。
“姜八你吃里扒外!父亲他怎么找了你这么个东西过来接我?”
其实都是姜家的女儿罢了,再过些日子,又各是某个男人的附属。
我与姜七、姜八,还真就没什么里外的分别。
姜八自不敢接她的话,她便气焰愈高地问向姜八。
“父亲他在忙什么,怎不来亲自接我?就算他着实抽不了身,姜白月呢?姜白月他怎么不来接我?”
这里不是姜府。
所以姜七才敢在我面前,高声地叫嚷出这个名字。
若被他知道了,等她回去,准是会过上阵苦日子。而若我尚在姜府,只可能因此过得比她还苦上一些。
姜家的下人们都知道,不可以在五姑娘面前,提少爷的名字。
只因为少爷不喜。
少爷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五姑娘听到……
少爷他不喜欢五姑娘……
乍闻得那个名字,许是我脸色实在难看得很,尽管有薄纱遮面,几人中除了姜七,却仍皆担忧地向我望来。
蛐蛐儿早在我膝头一软的时候,便已然扶住了我。
群青虽不明所以,却大抵已正在猜测,姜七她到底说了句什么了不得的话语。
卧房门外的这片空地之上,说到底只有姜七与我算得上是主子。姜八不敢开口,婆子和丫鬟们也在旁不出一声。
天地间静得可怕。
我脑海中轰隆回响着“姜白月”三个字,震耳欲聋,疼得几欲落泪。
“三哥哥……”
这句嗫嚅却终究未落进任何人的耳中。
许是因为衣料在空中抖散的声音太响。
眼前晃过了烟绯色的暗影,一把熟悉无比的轻柔暖嗓,压抑着沉沉怒意,响在我的耳畔。
“说过这东跨院供不下她。”
看不到光。
我却恍惚忆起,这场景如此熟悉。
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我抬起手,紧紧抱住了岚棠。
竟忘记他官服上束着革带,腰后的银銙划痛指尖,我却并不欲放手,只是将岚棠抱得更紧。
“姐夫……你可别闷坏了五姐姐。”
本就黄昏日落,天上只剩夕霞纷杂。岚棠宽大的绯色袍袖,盖了我满头满脸。
此时姜八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如此开腔,我竟然依稀觉得,似乎这便是我初到岚府那日。而姜八正在做的,便是如彼时的胭脂般惹恼岚棠。
“出去。”
岚棠的声音很低。
我听得有些发冷,不自觉轻轻战栗。他原本轻揽住我肩头的另一只手,力道便再度放轻了些。
“八姑娘,我们爷刚刚说的是……出去。”
群青的声音,稍有些抖。
与岚棠相处已久,她与我皆辨得出,岚棠何时高兴,何时着恼。
许是他刚刚的那一句声音太低,未能被姜八听到。群青便抢在了岚棠动怒之前,极为好心地提点于她。
院子里人既不多,退得也快。姜七本就不欲在岚府中多留,带着两个婆子走得干脆。姜八、蛐蛐儿虽想再与我道别,却也被群青赶着、劝着,匆匆地出了跨院。
如果是依照从前,当岚棠放下遮蔽住我的袍袖,与我相望的时候,我会抛去我全部的伪装与坚持,唤他一声“相公”。
而事实上,不止是我还记得。从前初见面的场景,岚棠也仍旧完整记得。
他纤白细弱的长指,探出衣袖,触上我的下巴,缓缓摩挲。
指尖上因结着薄薄的茧,每擦过下颔最细腻处,便是微微麻酥,荡至心尖。
岚棠依然似那日一般,缓缓挑起了我的下巴。
只是这次,他着的不是月色深衣,而是烟绯色的官服。
我从不知道,原来如温润脂玉的他,竟也配极了这种浓烈颜色。
秋日长风浩荡而起,卷着他身上特有的木叶香气向我袭来,却同时搅散了错似彼时初遇般的旖旎。
岚棠捏住我下巴的手,攥握得稍有些紧。而他正看向我的目光,亦凌厉得似若冰霜。
或许刚刚姜七在放肆吵嚷的那一幕,真的已然令岚棠不能再忍。
姜七她虽是嫡女,在他面前却到底分文不值。岚棠竟未落了姜七面子,我只能猜他大抵是顾及了我。
“姜五。”
果然,在毫无情绪地直呼出我的姓名后,岚棠向我陈述起这样一句事实。
“我未对她们如对胭脂那样说‘滚’,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不知该先感激岚棠对我的这番照拂,还是先劝说他莫因为姜七而怒。
好在未等到我出言,岚棠便先开了口。
“现在,你告诉我,姜白月究竟是谁?”
*
“所以说,咱们爷是真的生了主子的气?”
门外面,群青虽压低了声音在问石硝,门内冯千夙与我却仍能够听得分明。
冯千夙暗暗翘起唇角,身子一倾,凑过来朝我笑道:“听说,岚棠在生你的气?”
“……那天你送了姜家的人离开,我却一直都守在院外。若说实话,姜姨娘还真就没怎么惹到少爷。连我家黛眉都觉得,姨娘这一次实在可怜。”
我不去理会冯千夙欲瞧热闹的无赖模样,却没法子堵严了他的嘴,令他不再借那二人的私语向我聒噪。
“你若真未曾惹他生气,他又怎舍得把你丢来佛堂?”
指了指我的腰下,他故作唏嘘地啧啧轻叹。
“也不知闹成这样,你肚子里的这个,他究竟要是不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然被冯千夙气得发笑。
“若非你是个男儿,我还真当这是岚棠新纳的什么宠妾,对着我落井下石来了。”
玩笑既由我开出来,冯千夙便登时失了阵势,面庞上写尽兴味阑珊。
“嘁,无趣。”
“……那天我随着少爷散班回来,刚一进东跨院,就见到里边姜七小姐在嚷着,‘姜白月呢?姜白月怎么不来接我’。群青你也看出来了吧?七小姐她一提‘姜白月’,别说是姜姨娘,当时那些个姜家的人,可全都变了脸色。也就只有那七小姐,还一副得意模样,挑衅着瞪咱们姜姨娘。也难怪少爷那时候会冲过去,把姨娘她一整个护进了怀里。”
因冯千夙一击不中,屋中得了个片刻安宁。我本是留心着屋外群青与石硝的对话,他却歪过了身来,于我耳畔悄声发问。
“我正室的位置可还空着,你倒说说他让你来此,真不是因为这么久未碰过你?”
见群青未能从话里套出来什么东西,我方回过了神,遂品出冯千夙这低问中的蹊跷。
“房中事最为隐秘,你既与我清清白白,又不是岚棠的什么契弟,竟从哪听说了这种话来?”
见我终理睬于他,冯千夙却偏不痛快作答,而是径自靠回到椅背上去。
门外,石硝的声音再度传来。
“……再后来少爷问姜姨娘,那姜白月到底是谁,姨娘只说了一句是她三哥,而后便没了解释。我觉得不止少爷,连我都好奇得紧,姜三少爷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令姨娘惧怕成了那般。”
看来石硝这一趟送冯千夙过来,也并非仅仅是为他引路。
群青她得了我的授意,探听岚棠那边是否已然消气,石硝则话里话外,在问她姜白月的事情。
我并不担心群青会大意疏忽,说漏了嘴,毕竟她虽陪我来这佛堂,却不曾听我提及同姜三的过往。
反而是面前的冯千夙,令我着实头疼。
他甚至都不恼我方才所用的“契弟”字眼,只朝我挑眉一笑,方才懒洋洋吐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