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棠闻言,侧首。
我于指间再施了些微力道,锋芒即刺破遮面薄纱,划开颈侧肌肤。
果真削铁如泥,是御赐的宝刀一把!
余光所及,素白薄纱之上,洇出朦胧血色。
“我说,我都说!”
岚棠倏然站起,却又止步原地,未敢上前夺我手中匕首。
正值此时,房门被人叩响。群青轻声通报了大夫已至,而后将人领进门来。
岚棠腕上的伤始终令我难安。此刻大夫就在门外,我便再没什么心思听岚棠的解释,唯期望他早些包扎伤口。
可群青甫一进门,还未等大夫亦入门内,岚棠便转朝他二人方向,沉声喝道:“出去!莫打扰主子们的事情。如今通报过后,便可以自作主张地进来了么?”
此事错本不在群青。想必她亦同我一般,虽然强自镇定,心中早乱了阵脚。
岚棠突兀便闹了这么一场,我心中牵挂的唯有他腕上伤口。群青急着进来,对规矩有所疏忽,怕也是想大夫尽早诊治。
果不其然,岚棠话音刚落,群青便跌跪地上,俯矮了身子颤声低道:“少爷恕罪,奴婢只是、只是不知道少爷伤得到底多重,心想若让大夫早点治了,总归好过这么耽搁下去。齐公子和曹公子也关心少爷,必然会盼您早些治伤,而且主子她一定也这么想,她也……”
群青略抬起头,朝我望来。
本来她未尽的话加上恳切目光,大抵是打算向我求援。只是望过来后,群青却随即转了神情,轻颤的声音里愈显惊惶。
法则之33
“主子怎么也受了伤?!”
此刻我虽已放下匕首,面纱上晕开的血却无法隐藏。
燕羊脂请过来的,倒的确是好大夫。他神色中全无惊疑,亦复不卑不亢,只长身伫立于房门之外,透过敞开的门平静打量过我,再打量岚棠的腕。
似乎因群青的这一惊问,岚棠回过了神,转眸凝住我颈间的伤,片刻后对群青退让了道:“叫大夫进来,给她先行医治。”
“妾身对自己下手,自然知晓轻重。还是爷的腕伤更为要紧。”
“依你如此说法,我还不是——”
外人在侧,我笃定了岚棠不会道出他自伤手腕。果然话说至此,他猛然顿住,不再同我推让不休,只忿忿撩衣落座。
如此,甚好。
就算他生我的气,也好过刚才记恨红觞。他气不过自己对红觞,抑或说红觞对他的所作所为,便丢失理智以利刃自伤。而现在他在与我赌气,却知道审时度势,却准许大夫替他治伤。
我不必再去提放,怕岚棠会冲过来,从我手里夺去这把锐器。一直紧握着匕首的手,稍稍松开。手指经不住突然失力,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先时战栗不安的心,却终于安定下来。
“姑娘请将面纱除去。”
“呀,冯大夫莫如此唤我们主子!”
正径自整理心绪,群青一声低呼才使我意识到,原来那大夫在对我出言。
再看岚棠,他面上亦有不悦之色。群青急急指正了那大夫,恐怕是为避免岚棠向他发难。
“而且,我们主子可摘不得面纱。大夫您看,如此该怎样诊治为好?”
群青细心嘱咐过后,那大夫转而背对岚棠,悄然挑起了一侧眉梢,试探般笑着唤我:“夫人且不必动,冯某自有分寸。”
这一次,群青不再指正。我看不见岚棠面上神情,可假若他有半点的不认同,群青都会似方才代他出言。
于是,我面前那双含笑的眸子里,多了玩味。
面纱一角被缓缓掀起,仅露出右颈处划伤的地方。冯大夫轻啧一声,那边岚棠便再度站起,越过他急急望来。
“怎么?伤得可是严重?”
他话里明显焦急,冯大夫却不紧不慢,伸出手轻抚在我的伤口旁侧,方答他道:“少爷您多虑了。依冯某看,夫人这一刀划得精妙。颈侧原本凶险,夫人却取了其间最稳妥的地方。反倒是少爷您,所受之伤再深半点,则会触及根本,难以痊愈。”
听到这番回答,我心口骤然一紧,欲去察看岚棠腕上伤情。未及起身,颈侧的手却暗施了力道。伤口乍痛,我坐回椅子之上,不敢再动。
“夫人心中该当清楚,冯某替您治颈上之伤,最经不起便是如此妄动。观夫人这自伤的手法,想必也是对经络构造多有研究?”
“闺中曾习针灸药理。”
“师从何人?”
“无名医师之女。”
“有趣。那夫人呢?”
对此一问并未领会,我轻蹙了眉头望去,问话人竟然退后半步,拱手深揖一礼,扬声问道:“敢问夫人芳名,香闺何处,是为谁家之女?”
方才便理应制止这谈话的岚棠,终于拍了桌面,忿然而起。可未待他讲出些不许我再开口的理由,冯大夫却已经旋身向他走去。
“此药可去腐肉、生肌理,疗外伤有奇佳之效。夫人既有此容貌,便当以此药治疗。美玉之上,不应留有瑕疵。”
岚棠接了冯大夫递过去的瓷瓶,面上虽略缓和,却是冷声问道:“既然有纱为屏,大夫又怎知她容貌如何?”
“人言‘脱谷为糠,其髓斯存’,若论形骸,必定先观神骨。冯某学医日久,经脉肌理皆了熟于心,区区薄纱又怎遮得住一身骨相?”
冯大夫朝我望来一眼,复又看向岚棠。
“夫人?”他摇了摇头,轻声嗤笑,“岚尚书的二公子纳了美妾,冯某到底曾略有耳闻。”
提起了桌上药箱,冯大夫抬步欲走,却又停住。
“依冯某看,少爷您不配有她。”他抬起手直指向我,扬唇一笑,“有女如此,若不明媒正娶,便为暗投明珠。倒是冯某不屑顾世俗教化,愿娶此女为妻!”
“铛——!”
原本手中匕首,骤然落地。我滞留于极度的震惊当中,动弹不得。
冯大夫走近了我,弯身拾起我裙旁的匕首,塞回到我手中,再将我已无知觉的手指,复弯至攥握之态。
“姑娘的手,自初时便抖得厉害。在下会再开压惊安神的方子,姑娘则只需握紧了这匕首,莫再误伤自己。”
“燕羊脂怎么请来你这么个狂放无耻的大夫!”见了他借故碰我,岚棠自会不悦。他怒指向冯大夫,恨声出言。
冯大夫却不以为意,施施然站起身子,方纠正岚棠道:“非也。在下名唤千夙,取千里江山,取夙夜在公。燕羊脂不是请,而是求请于我。”
冯、千、夙。
原来这燕羊脂送过来的大夫,竟然是不医朝臣的冯千夙!
商贾出身到底不及官宦。唯有提到怪医冯千夙时,姜老爷才会满足于自己的商贾身份。
相传冯千夙为人古怪,能遍医天下疾病痛苦,却唯独不医天家朝臣。
曾有州郡牧伯为求冯千夙出面诊治,上奏天子请求除去官职。故坊间流传有“千粟俸禄,不抵千夙一面”的说法。
听闻冯千夙自表身份,就连群青亦面露惊异之色。我则对燕羊脂的手段更为关心,不知他到底如何求请,竟说动了冯千夙前来看诊。
“家父曾为京中御医之首,而今还禄于君。在下无意入太医院,便离家游历四方,只是……今日有幸与姑娘相见,倒是该考虑回此地久居了。”
岚棠此时高唤“送客”,候于门外的石硝应声进来,急匆匆将再欲出言的冯千夙请出厅堂。
“你们家少爷此番情状,可不适合与姑娘家同处一室。虽说催情的方剂不必以药相解,但……”
厅堂门外,冯千夙逐渐行远。他对石硝的几句叮嘱,唤起了我的警醒。我招呼群青过来,接下我手中匕首退去门外,方起身走至岚棠身前,细细打量他道:“爷在春暖阁里,误用过掺了药的东西?”
“不是误用。今日晚膳订的是喜荟楼的筵席,唯有膳前清茶,由红觞亲自捧上。”
竟是如此。岚棠面上的潮红颜色,我原以为是动怒之故,却没想到是红觞使了那下作手段。不过我亦心知,红觞的目的不在成全“美事”,她此举是为了令我明白,岚棠一旦被触及逆鳞,后果将无人能够想象。
“然后呢?爷喝了那茶,又再发生了什么?”
红觞不知岚棠最受不得那药,掺在茶中的量,怕是令他忍耐得无比艰难。饶是如此,岚棠却还被一路拉回府中,又被我以死相逼,还受了冯千夙的那番挑衅。从始至终,他将春|药之事瞒得仔细,若非最后冯千夙指出来,连我亦不会察觉他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