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硝打断了我的恍然,却也提醒了我,该催促他回去岚棠身边。春暖阁宴无好宴,就算曹文举因习惯才选择那地方,红觞却绝不会放过任何能翻盘的机会。留岚棠孤身一人在春暖阁,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石硝虽嘴上笑说我太过忧虑,却好在依照我的意思,出了门去。只是未待他离开多久,东跨院外忽然人声嘈杂。
“岚棠你这个疯子!你要是再敢折腾,我就一棍子敲昏了你,扔回跨院里去!”
听这声音,像极了曹文举。只是我却不知,他为何此时竟在岚府之中?
“表哥、表哥你赶紧按住了他,可不能让他再胡闹了!要我说刚刚就该拿绳子捆他,才不管留不留什么颜面。”
曹文举口中所道表哥,应是上次我所见过的卫尉寺卿齐獒。曹文举与岚棠皆是文官,手上的力道定不如他。可此时岚棠受他压制,曹文举又说要用绳子捆了,我便不由得为岚棠担心起来。
不止是我,尚在跨院外的石硝亦是如此。
曹文举的话音刚落,便听得他急急求着情道:“曹公子可使不得。我们家少爷金贵得很,何时曾受过那种待遇?再者若真捆了,方才进府时准得惊动门僮,哪还能一路过来这里?”
“齐獒你放开我!我那匕首是为御赐,削铁如泥,若不是你们碍事,我早就——”
法则之32
随后的话,却被人迅速地掩了下去。
我只能听得到岚棠含糊地口念什么东西,至于内容,实在辨别不清。
紧接着,曹文举忿声嚷道:“诶哟哟——这疯子还没疯够!石硝你还在这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姜姨娘唤出来!”
岚棠不愿我与曹文举有所接触,可眼下情况,明显尚待我来出面。我不再犹豫,出了卧房,恰瞧见躲在院门边的群青折返回来。
“怎么回事?”
我压了压声音,悄然问她。群青却急急拦在了我身前,皱着脸为难不语。
“姜……姜姨娘你在么?”
石硝在此时轻叩了门,唤我的声音却小得很。他会有此一问,实则蹊跷,毕竟除了曹文举和齐獒,这阖府上下皆知我鲜少外出。
“姨娘她不在这!”
群青竟抢在我的前面,答了石硝的话。我不解望她一眼,绕过她走向门前,却被她扯住了袖口,恳声求道:“主子您别过去。”
群青与石硝有此一番唱和,反倒令我心疑,亦复心忧。
院门之外,被齐獒奋力压制住的岚棠,被曹文举连声斥骂作“疯子”的岚棠,究竟是怎么了?
群青虽扯住我的衣袖,却也碍于身份,未多施力。
我反手轻推了她,示意她去开院门。见我如此表态,她却仍有迟疑,我便干脆不再待她,亲自去开了门。
院门之外,仍在推搡的三人乍停下来。石硝急急上前,意欲隔开我的视线,却实则已然太迟。
岚棠腕上的那条白布,扎得太过随意。其上透出来的殷殷血红,刺目异常。
我几乎压抑不住满腔愤怒,甚至欲不顾身份,破口叱问曹、齐二家公子,为何不给岚棠延医。思索方才岚棠的未尽之言,恐怕他腕上所受,应是匕首之伤。
直到群青于背后扶起了我,我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跌坐在地。
“岚棠在春暖阁里,出了一点意外。此事不便声张,我与表兄只得先将他送来府上。岚棠所受只是轻伤,你且不必惊惶。”
曹文举如此安慰于我,我却愈加不能安心。短暂怒意过后,我心中更长久留存下的,是没有边际的不安。
鉴于齐獒与曹文举的身份地位,以及他二人与岚棠的交情,既然不找人为岚棠医治,便必定有不能如此的理由。所伤不重是理由之一,可最大的理由恐怕是“迫不得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岚棠的手腕因何而伤,齐獒与曹文举又在忌惮什么?
只是众人的一晃神间,岚棠竟挣开了齐獒的束缚。匕首出鞘的金石之声响起,岚棠已冲到我的面前,将我逼至门边。
“你拿着它,砍下我这只手。我自己犯的过错,却被他们阻拦着不得纠正。我再没有资格碰你,我怎可以再碰你?!只有砍了这手,砍下这碰过红觞的手,你才可能原谅我……”岚棠说到这里,狠狠摇了摇头,将匕首塞进我的手里,催促我道,“就算你不肯原谅,就算你不再要我,也没关系。可我求你,亲自砍下这手好吗?我哪怕分秒都不能容忍,我怎能不完全属于你呢?只要想想,我就快要疯了啊妩儿!”
‘碰过红觞’?
岚棠支离破碎的语句里面,隐隐透露着事实真相。
‘砍下这手’?
我尽管被他咄咄相逼,未就此乱下阵脚。
唯有他最后哀戚无助地喊出她的名字——“妩儿”。这两个字,是挑断我紧绷神经的最后一把利刃。
翻转手腕,将匕首的刃尖抵上颈侧,我拔高了声音朝岚棠忿然呵道:“岚棠,你已经疯了!你在这里胡闹,是想要全府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
真是寒酸凄怆……
拜红觞所赐,我今时竟只得以死相逼,令岚棠镇定下来。
红觞总是以爱为理由,反去折磨岚棠。我却不得不佩服她,每每能击中岚棠最脆弱的地方。
上一次,岚棠要毁我容貌。这一次,是逼我砍他的手。
再然后呢?
下一次,红觞想把他逼到何种地步?真要将岚棠逼疯、逼死,才肯罢休?
“快把刀放下,莫要伤了自己……”
岚棠显然是被我此举慑住,似终于神智清醒,语气亦缓和下来。
“爷若再向前一步,妾身便自决于此。爷的手砍与不砍,妾身说了不算,可妾身的一条贱命,自己尚做得了主。”
岚棠连忙退开几步,离我远些。我转头看向齐獒与曹文举,朗声出言:“今日二位公子送我们爷回来,多有劳烦。只是眼下情形,实在不便留客。就此一事,唯有改日再谢。”
齐獒点了点头,复又叮嘱我道:“燕羊脂留在春暖阁打点后续事情,也已派人去请相熟的大夫过来。若过后有人通报,便可教石硝领人进来,莫惊动其他下人。此事要万分小心,若传出去,对整个姜府都绝非益事。”
齐獒所用语气过于郑重,我虽觉些许突兀,却仍旧点头应下。
曹文举轻叹一声,以折扇敲了敲掌心,随后接过话道:“近几日礼部的动作实在太大,疯狗般见人便咬,朝野上下无不在夹着尾巴过活。偏偏这节骨眼上,你家爷闹了这么一出。若真被他们揪住错处,恐怕连岚老爷都要遭受牵累。”
原来是时节不对。
难怪无论曹文举还是齐獒,都不去派人延医。
他们三人里面,唯燕羊脂不列朝班。故只有他所相熟的大夫,才不会牵扯城中官家。
请来了合适的大夫人选,才藏得住今日岚棠之事,否则若稍有不慎,走漏风声,便真的将殃及岚府上下。
只是……不论齐獒或曹文举,将政事如此详述于我,难道果真妥当?
尽管对此不解,我尚且知晓规矩分寸,并未问出。
“他二人已走,你且将刀放下,好么?”
许是被我颈间匕首占了全部心神,岚棠只字未提我擅自出言一事,话里面除去担忧,唯有哄劝之意分明。
“妾身到底是该抹了自己的脖子,还是砍下爷您的手,难道不是要听过您的解释,再做定夺?”
忆及红觞曾传来的话,时间抑或机会,该给的她全都给。彼时我只是猜想,她仍有未亮出的手段,而今猜想坐实,我唯有承认自己太过轻敌。
应是在东跨院闲了太久,少了姜府里无休止的算计与母亲不间断的叮咛,我竟忘记了妾难以斗得过的,便唯有宅门外的婊|子。
一如母亲曾言,烟花地出来的皆非省油的灯。红觞亦是如此。甚至若论及揣度人心,她当之无愧可谓个中翘楚。与她相争的短短数月,哪怕分毫松懈,我亦会落得凄凉,可我竟不思警醒,以至于再伤岚棠。
岚棠仍驻于原地,对今日事只字不言。我目及他腕上干涸的血,终究不忍,遣石硝去府外迎候大夫,又嘱咐群青关上院门,便引他暂退厅堂当中。
厅堂桌旁,岚棠与我相对落座。我估算着大夫将至,不再随他拖沓,径直再问:“爷当真不肯同妾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