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黄昏霞绯,许是桃瓣颜色,我隐隐觉得岚棠扭至一旁的侧颜之上,竟似晕开浅红。
可此时闻得他对另一女子的亲口称赞,我无暇再去顾及什么隐隐错觉。我只知道这月十五,若我仍不遣人回绝红觞,待岚棠治好那古怪的病,妩儿便会堂而皇之嫁入这岚府里面、住进这东跨院来。
而我,则无须再顶替她的容颜,供岚棠慰藉相思。
待到彼时,他二人神仙眷侣、恩爱逾恒,我则哪怕容身于方寸天地,都会显得多余。
依照我与岚芍的先时之约,我仍应向岚棠坦陈红觞之事。只是眼下我提前设想了妩儿的到来,而这想象如此真实,真实到我竟无法平息随之而来的强烈怨妒。
我也许并不清醒,也许是因意气用事而昏了头脑,但我偏偏不欲向岚棠道出同红觞的约定,也不欲再去涉险,赌他拒绝被红觞医治的可能。我宁可永远活于当下,守住我与岚棠的一切瞬间!
法则之31
“该带的话,都讲给红觞听了?”
静静打量过五姨娘的丫鬟绛红,我尽管以纱遮面,又避于幔帐之后,却仍能够清清楚楚闻得到那股百濯香的味道。
过去吴帝宠姬居于思香媚寝,其香百濯而不散,故以此命为香名。
江州的脂粉铺子,从不调配此香,因其轻浮媚好,唯舫内曾有盛行。母亲她带入姜府的脂粉盒子,有一只便装过那百濯香,也因此我会在初见春暖阁的瑶妈妈时,对她身上的香记得分明。
而次日在岚府主屋,五姨娘带绛红告退之时,我所闻到的亦是同一种香。
百濯香留味甚久,反倒易暴露男人们在外偷腥的勾当。据母亲讲,那香粉只如同昙花般乍现过一瞬光景,便就在花船上销声匿迹,无人再用。
到如今百濯香的配方几近失传,我实在想不明白,除了石硝落江之前,五姨娘的丫鬟曾见过瑶妈妈,还有什么可能,会令绛红身上沾染那罕见的同种香气?
“奴婢已讲得一字不落,姜姨娘全请放心。”绛红显然是仍旧有些怕我,回过了话,又浅浅蹙着眉头,怯怯问我,“姨娘您真的不会向总管她揭发我么?”
“如你所言,五姨娘与你,甚至还有那瑶妈妈,都不过是被红觞摆布罢了。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将你们主仆推去冯嬷嬷的面前,让无辜之人替始作俑者代罪?”
前日桃林一事过后,我便让群青去唤五姨娘身边的绛红过来。这丫鬟着实胆小得很,未及我问些什么,便急着将五姨娘与红觞私底下的往来,全都供了出来。
五姨娘是被岚尚书从春暖阁赎出来的,在这之前,红觞及瑶妈妈都算与她相识。进了岚府以后,五姨娘便决意同春暖阁断开干系,只可惜红觞暗地里找上门时,最先打动的却是五姨娘身边的绛红。
五姨娘不在乎,也不敢劝岚棠治什么莫须有的旧疾,绛红却另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引石硝去一次春暖阁,换一次红觞说服我的机会,到最后若解了岚棠的“心结”,绛红便不必为曾见过我而有担忧。
我至今忆不完全,初入岚府的那个傍晚,轿子旁曾有什么人在。可是岚棠记得,并且也一个不落地将他们清出了东跨院去。
只是若仅如此,对绛红并不意味结束。
东跨院的丫鬟们,无一不是岚少爷名义上的通房。可一夕间身份的少许落差,对绛红并不重要。真正令她夜不成眠的,是丫鬟铅红的死。
铅红因为对烧火的婆子说曾见过我的脸,第二天便消失在了府中。
一个婢女的死,在岚棠看来并算不得什么,可同样身为婢女,甚至曾同与铅红站在我轿子旁的绛红,却自此惶惶终日。
她和死去的铅红一样,曾无意中瞥见过我。
她尽管小心翼翼闭紧了嘴,终担心有朝一日,与铅红一般下场。红觞的主动求援,无疑解决了攸关她性命的这道难题。只要岚棠不再对我有偏执之念,绛红便不会因曾见过我而送掉性命。
再后来,便是她连同红觞,说服了犹豫不决的五姨娘,由此在岚府中埋下暗线,只待岚棠携我至春暖阁。
那日入夜时分,身量本就高挑的绛红扮作小厮,对石硝假传了岚棠的话。想想至今仍在府里苦苦寻人的石硝,我不禁有些同情,却又有些好笑。
若是今日之后,绛红绝不再易钗而弁,去寻红觞,石硝恐怕这辈子都难认出她来,更毋论向岚棠交差了。
回想东跨院“闹猫”之后,岚棠对五姨娘的态度。他曾说那夜过后,府里面的杂碎再不敢寻我的不痛快。彼时的“杂碎”二字,实则指五姨娘,至于“寻我的不痛快”,而今看来,便是助红觞与我独处。
岚棠那时说得很对,五姨娘因为护我竟逆了四姨娘,蹊跷异常。我若的确与她从不曾有所瓜葛,她绝不会急于向我示好。本来便是犹豫时被拉入伙,岚棠乍然间将我宠得高调,五姨娘便如墙头草般倒戈而来,分秒亦不耽搁。
今日绛红已代我传过了话,红觞便应是知晓,五姨娘不再为她所用。就算她二人间,有绛红与瑶妈妈互作回寰,到底绛红是本分老实的奴才,是这岚府中的奴才,而瑶妈妈是春暖阁的鸨母,是红觞凌驾不得之人。
“听了你带去的话,红觞她怎么说?”
有关岚棠之事,红觞对五姨娘等人的说辞,与对我的那一番尚有出入。故而我只是交代绛红表尽了拒绝之意,大抵红觞的应答言辞亦会有所隐晦。
“她说,个中利弊,您尚没权衡明白。”果然,绛红回忆片刻,方才稍显不解地皱了眉道,“时间、机会……该给的她全都给。十五之前,您仍可以随时找她。”
都,给?
唇角轻勾,我禁不住无声笑起。
敢让我再去权衡什么利弊,便定然有仍未亮出来的招数。
我倒是要看看,红觞她打算给我什么……
*
石硝从府衙传话回来,说岚棠去赴曹公子的邀约,故不必替他备膳。曹文举向来与红觞交集颇深,再加上红觞先时曾放下的话,我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今夜曹文举所请的,恐怕是宴无好宴。
几番盘问,石硝方才老实与我讲明,曹文举这晚膳果然设在了红觞那里。
“我既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善妒妇人,也没有拘束着爷的身份与资格。如今何必连去春暖阁这样的事,爷都要交待你向我隐瞒?”
我实在觉得岚棠多此一举,却又清楚自己没有必要亲自相寻,当面与他争论。此时我忍不住对石硝发难,也只因心乱得一时气盛,并非真的介意岚棠相瞒。
石硝却不知我无意针对此事,反倒将来龙去脉细细道了出来。
“主子您这些日子虽然嘴上不说,却定有什么心事藏着。那天少爷他冲进林子里寻您回来,表面上瞧着似乎再无他事,可您却多少与先时有些不同。少爷他每日惦念着您,终归放心不下。跨院里气氛不似往常,就连奴才们都有察觉。何况曹公子平日便与少爷交好,此时怎会不关心于他?少爷亦有心相求于曹公子,此番赴约便是想借他之力,寻些缓和气氛的办法罢了。”
我以为林中破阵一事之后,岚棠与我虽愈恭敬礼让,到底是缘于妩儿已被挑明身份,彼此间生出难以避免的隔阂。石硝既言,岚棠惦念于我,甚至欲向曹文举求些对策。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原来心中难放下妩儿之事的,唯我一人而已。岚棠并非因我知晓了她的存在,而在面对我时有所顾虑。
岚棠他,只是担忧着我的担忧罢了。
倒也对呢。
我的身份是妾,而他才是主人。主人没必要因为日后将迎娶的女子,而觉愧对于妾。
所以说为何从一开始,便要隐瞒我呢?而今谎言拆穿,岚棠他反倒承受起我的苦楚,反倒因曾经的刻意隐瞒而感内心不安。
疼怜爱惜,是否等同于爱?
岚棠为了我去求助曹文举,只因对我怜悯不忍。这份情感,我可否视为爱呢?
我爱岚棠,而他对我,也似非无情。我知道既然为妾,已当知足。可我近来竟时常忍不住想,岚棠对我的种种感情当中,到底有无一种,其名为爱?
“少爷不许奴才提春暖阁,是担心您听了之后多想。今晚之约本就和红觞无关,曹公子不过是选了个常见面的地方。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爷不想您因此耗费心神,平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