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岚芍所言,我太过贪心。我的确想守护心中所爱之人,可我眼下正贪慕着的,却并非那人的爱。我正在状似爱情的幻影之中,卑鄙苟活,在偶然初尝了这甘醇甜美过后,无法离开。
就像是现在这样,有何不好?这世上永远都只会有我一人,陪伴岚棠。至于岚棠心上……心上有谁,又与我何干?至少他尽数的似水温柔,皆唯独倾注于我一人身上。
便曾经有一刹那,我依稀这样想过。我因此暗自雀跃、因此暗自悲哀。
岚芍打断了我径自哽咽的语无伦次,抽腰间绣帕给我,摇头笑道:“那红觞口口声声所言之病,说到底是棠儿的病。与其你在这患得患失、焦心不已,何不如将事情诉与棠儿,让他自己决定?若他点头允了,你至少留得性命。既然为妾,你便比我清楚更多,深宅之内本就少有真情,安身立命才是上佳计策。”
岚芍说得没错。几句话如同醍醐灌顶,令我不再踟躇困厄。这本就是岚棠自己的事情,无论我怎样为难不已,最后做决定的,都只是他一人罢了。
红觞刻意将事情避开岚棠,私下里寻我相商,为的不过是最后与岚棠摊牌之时,增添他应下的可能。待到那时,若我从旁相劝,虽然助力颇小,至少聊胜于无。她既然有信心将我先行说服,便算是为她自己添了少许筹码。
而我若略去千般思量,将事情和盘托给岚棠,便省了眼下的苦痛纠结,形势亦能够明朗起来。
只不过岚棠若是应允,还则罢了,就如岚芍所言,我至少留得性命。可若岚棠不允,我独占这东跨院又能多久?
“永远”二字,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一年半载暂且可行,时间一久,又有谁容得了我?
“夫人肯劳心神,为妾身拿下主意,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此计暂解得燃眉之急,却难救妾身一命。少爷他知晓红觞所求之后,如若不允,恐怕妾身今时今日,便是见夫人您最后一面了啊!”
我随着话落而跪,伏于岚芍裙摆一旁。她既能出此计策,便必定仍有后招。我此时已然身同溺水,决不会放过任何抓得到的稻草。有她在此,我如何能不相托?
我不知究竟是何因由,令岚芍情愿帮我,可此时事态紧急,便顾不上这许多。岚芍将我扶住,安慰一笑,我才终肯起身,听她再言。
“棠儿他此番如若不允,这府上少夫人的事情,终也会有着落。只不过,到时若他把岚府搅了个天翻地覆,我也绝对不会再跑回来,同母亲一起为他头痛操心。至于你,”岚芍隔了我遮面的薄纱,仔仔细细尽力端详,方凑趣一般说道,“前些日子,听说棠儿他冲动之下,险些伤你,好在没真的划了你这张脸。姜姨娘的模样,我可仍旧记得。全江州城都寻不出第二位来,若是香消玉殒,就太可惜。你且放心,棠儿他若是不允,我立即去母亲那里替你美言,准保不教你日后再受牵连。你可是满意了?”
*
“主子到底有什么神神秘秘的事情,非要叫芍夫人过来一趟?”
送走了岚芍后,群青折回来跨院之中,寻了我好奇问道。
“不该你知晓的事,莫要多问。你老实说,芍夫人可是嫌弃你不懂规矩,才将你丢给我的?好奇心重,嘴又不严。少爷他拿了匕首,要划我脸的事情,也是你说给芍夫人的?”
“奴婢只说了这一件事情,算不得口风不严。若不对芍夫人讲些轰动的事,她又怎么会想要见您?您若说奴婢被她嫌弃,可真是诛了奴婢的心哟!这一次回姚府,奴婢方才知晓,与奴婢换差事的胭脂,已经被芍夫人抬作姨娘。若是奴婢还在,姚都尉的二姨娘可轮不到别人来当。芍夫人从一开始,便打算将那位子留给奴婢的。”
群青眉眼里的故作忿然,惹得我弯唇一笑,随口回问她道:“怎么?做不得姚都尉的姨娘,心里委屈?”
群青摇头,笑得明丽起来:“若回来东跨院前,奴婢尚且觉得,当得上都尉府的姨娘,已算是很不错的归宿。可如今所见,石硝哥与黛眉姐二人,才真正教奴婢艳羡不已。尤其是近来两日,少爷还额外给石硝哥放了假。黛眉姐每日有良人相陪,奴婢瞧得可是眼都红了。”
就连群青亦已知晓,石硝、黛眉才真正惹人羡慕。
我与岚棠之间,无需多言,主子与贱婢罢了,本就非什么良缘,更有甚者,就连那姚都尉和岚芍,都比不及石硝、黛眉这一对。
胭脂成了姚都尉的二姨娘,虽是由岚芍亲手批点,可她心中波折,又有谁知?嫁为人妇不过才半年罢了,便亲手给丈夫送上别的女子。自有外人去称赞岚芍的德行品性,夸奖她身为正房的恭谨温良。只是这佳话背后,岚芍既如此行事,便必定有外人难知的因由目的,抑或……苦衷。
我隐隐明白了她肯帮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或许是看重我对岚棠的爱,或许是怜悯我的爱而不得?
无论姚都尉与岚芍间发生过什么,我此时此刻都无法立即探明,倒是石硝、黛眉间尽管惹人艳羡,真相却并非尽如群青所想。
“石硝留在府上,并非无所事事。少爷可没有放他的假,亦不是为成全黛眉与他。说话的时候,你还是小心为好,免得被少爷听了过去,继而连累石硝。”
群青略略惊诧地瞠目望我,却也好歹知趣,不再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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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觞原本与我定下,若十五之日我仍不派人寻她,便算是默认了此番请托,配合她医治岚棠。只是其后又与岚芍相见,我便打定主意,将事情先行坦陈,由岚棠自去定夺。
连日来,岚棠每每回府,都只叫上石硝一人,整夜留在书房。我虽然尽力寻找过一切机会,可直到今日,仍未得以开口。
我望着窗外的薄红暮色,径自出神,记起与岚棠初见那天,跨院中亦是如此。虽然岚棠同我皆不曾着喜服,可漫天霞光映照,倒是比得嫁娶的红,愈发似若梦幻。
短短数月,春花开落,夏草茵茵,一季变化而已,倒是于我而言,似乎漫长。
也许,就应该在这样的晨昏交替之间,告别这一场梦,应该让岚棠与我之间的万千纠葛,就此终结。大梦如此开始,亦该如此幻灭。我起了身,让仍旧只端着我一人餐食,进来卧房的群青,就此退下,
“主子,少爷说今儿晚上一定回来,您这是要去哪里?”
群青放下食盘,急匆匆跟在了我身后。我不答她,只径自跨出门去,依记忆前去书房。
书房之外,依旧如同我曾经所见,布置几近简陋,除了零散堆放的金石器具,便只有一个石硝。
石硝原本是倚在门前的廊柱之下,垂头打盹,见我走上前来,立时站直了身子,略带惧畏地紧盯住我。
我知道岚棠在此,是故他不敢与我搭话,我亦不打算为难于他,便要抬手叩门,去见岚棠。
石硝却极度紧张,展臂拦在了我身前。他双唇紧抿,连连摇头,示意我不要进去。
岚棠定然就在这书房之中,而石硝正为他在此把守。
这番戒备森严,所防为谁,再清楚不过了。哪怕连干系举国安危的白炭之事,岚棠亦可以坦诚相告,我不知此时究竟何事,竟要他对我如此隐瞒?
法则之29
“岚棠!”
我侧身闪开石硝,拍上房门,忿然相唤,竟因为一时间克制不住,脱口便直呼了岚棠姓名。
如此忤逆放肆,乍令石硝、群青,皆错愕般僵在原地,我则趁隙猛地推门,却出乎意料,未受到门销相阻。身子一时间失去重心,跌入倏忽洞开的书房之内。我只来得及紧紧闭眼,以迎接突兀将至的未知痛楚。
“没想到便是妩儿,也会有这般急躁模样。”
身子并未跌倒于地面,而是恰落入岚棠怀中。不及我整理心中的惊忧疑怒,或睁开方才紧紧闭合的眼,岚棠单手将我的头轻轻按下,愈发深埋在衣襟之前。
耳侧再度响起他压得极低的话语,声音微弱,我无法详尽辨识其中心绪,只知他似乎是未恼怒的,只知他甚至稍许愉悦。
“可惜石硝与群青尚在此处,我竟是没办法高声讲给你听。你叫我的名字,实则我很喜欢……只是下次,莫再给他们听了去呢,他们不过贱奴,配不上我这一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