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眉曾经便有此一问。
彼时她说得含混,而今我闻得她再度问出,竟然隐约觉得……她未道出的答案,是我?
“奴婢初见姨娘,便曾讲过,这跨院绝非是留给什么红觞。至于少爷他十日之前,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失态甚重,也定当是因为姨娘将要去春暖阁,受其他公子少爷们的觊觎罢了。依奴婢愚见,少爷他只是太在乎您,且又太过爱您。”
在乎是真,可是……爱?
果然唯独是红觞所言不假。
岚棠的确病了,又或者说,岚棠从未痊愈。
*
等到群青撤下晚饭,我与岚棠移坐房中窗边,借习习晚风入室,我方才起了话头,试探问岚棠道:“妾身今日才知,爷去春暖阁那种地方,从来不多碰什么酒菜。昨儿怎么就偏偏认了众位公子的罚,连饮数杯?”
“那又如何?又未曾醉。”
岚棠勾唇笑起,心情似乎甚是愉悦,竟亲自捻了一颗甜梅,递与我道:“爷清醒着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你寻了开心,是爷做得不对,可你也当明白,昨夜过后,府里面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杂碎,再不可能有谁,敢寻你一分一毫的不痛快。”
岚棠念到“杂碎”二字,话音中陡增的森森狠意,令我不敢接言。
他转过头来看我,却再度轻勾薄唇,声音矮下三分:“我下面准备讲的,可不能说给石硝。你且自己去想,我爹那新纳来的五姨娘,今早在主屋中待你如何?你与她从不曾有所瓜葛,她宁可逆了四姨娘而护你,竟是为何?”
为何?
便如岚棠所讲,昨夜一事,府中上下已然人尽皆知。那么五姨娘便算是知晓了岚棠纵我无度,故而她才会在人前护我?然则姨娘之中,唯她一人有如此作为。无事却又急匆匆献上殷勤,若说她只因昨夜之事,却显然不无夸张。唯一按岚棠所给出的解释,五姨娘是再不敢寻我的不痛快。那么今日晨间,她的所作所为,便算是因为岚棠才开始见风使舵,于东窗事发之前亡羊补牢?
岚棠眼中,五姨娘便是那看得见的杂碎。而之于现今的我,她却仍藏于暗处,不明真身,敌友莫辨。
“原本这也并非你需要想明之事。”见我久久不答,岚棠摇头一笑,“自有石硝去为此事劳神,你便安心即可,无需多虑。”
他伸过手来,抚上我略略蹙起的眉,笑容平和温暖。
我再欲张口相问,却被他托了下巴,岔过话题:“昨夜只因有你在侧,我才饮了那酒。若论平日,我纵是如何都不会饮下。”
是时恰有夜风入窗,糅杂庭院中芳草清芬,拂乱我垂于耳侧的少许碎发。隔了风中轻摆的发,我抬眼凝住岚棠,将唇缓缓凑近,直至摩|挲上他的唇峰,方才开口:“这话,又是曹公子教给爷的?”
“分明是燕羊脂。”话既脱口,岚棠才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并无什么恼羞成怒,只是无奈一笑,便启口噙住了我的唇瓣,细致吮吻。
“私下里叫去了黛眉的事……爷都未向你追究……你倒是好,竟先盘问起爷来了呵……”
此时此刻,我倒也无暇辩驳,只能任由岚棠的极致温柔,将我牢牢包裹,缓缓溺毙。
被他翻转了身子,抱坐到腿上的瞬息之间,我视线恰恰穿过他背后未关的窗,交错至廊下的那棵九龙银桂。
那里有我对美景、也对良宵的隐秘期待。我原以为如果不说,便可以不被剥夺。
等到今夏过后,等到秋高天凉,当岚棠于彼处饮酒邀月,而满树桂香则与他为伴。我原以为无论自己会否从旁共赏,至少分梢中那最别致的枝桠之上,定当有如银桂花绽得最为繁盛。
可便是我亲口向岚棠所答,我最为喜欢的那条枝桠,却唯独已不见了踪影。
昨日口口声声所言的御赐之物……因由天子所赐,而不得另作他用的九龙银桂,唯独被生生锯毁了那条枝桠。
我跨|坐在难以见底的欲望深渊之上,阖眼,再不去看已然残缺的桂树枝冠,亦不去想,身|下正怜爱我的这个男人,胸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思量。
他到底尚有半分爱我,亦或许本就心中无我?
相处至今,我仍旧不懂岚棠……
*
体肤若有病痛,药石可医。心病却唯有心药,方能治愈。红觞前日里与我所说,岚棠的人格在塑造中早已扭曲,归结二字,便为偏执。我不懂她所谓的“边缘型人格”,可至少她所描述的一切病状,都与黛眉的话,全然契合。
岚棠的病,红觞不知是缘何而起,可她却知晓怎样医治。
若时间回溯至我入府以前,红觞绝不会对我坦陈出岚棠的病情。事到如今,我与她都很清楚,依岚棠那般性格,东跨院中的女人,唯能够存在一个。
摊出这张牌与我相商,红觞赌的是我对岚棠的情义。现如今唯我一人,得以配合于她,医治岚棠。而若将岚棠治好,其后利弊,不言而喻。
红觞能寻回已然失去的机会,再度苦心钻营如何委身岚棠。而我……
这的确是我合该应承下的,互利双赢的一桩交易。岚棠若被治好,于我而言亦是好事。
如果岚棠不再苛求什么唯一,这跨院里会迎进个女主人,再或许添上几个姨娘。至少对岚棠而言,他始终心心念念的那个妩儿,再不会因我突兀间错来此地,变得长久地可望而不可及。
身为人妾,我本来便存不得独占他的心思。未来的岚家公子,唯有娶妻纳妾,我才可避开风口浪尖,保全自身。
可终归这般好处,只是我说服自己的借口罢了。
红觞赌得没错。
一旦知晓,我便无法对岚棠的病冷眼旁观,只因我的确已爱上岚棠。
事关重大,我的心神却早已为红觞所乱,无法深思。我想要回姜府去见见二十姨娘,去问她我究竟该如何面对红觞那样的妓子。可回去姜府,谈何容易?我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妾室,就连离开跨院,都有可能引得岚棠不悦。
若是我去同岚家长辈商议,也许会寻出岚棠的患病因由。可彼时他们仅是怀疑岚棠或有隐疾,便已隐瞒下来,宁可替他纳妾以证,而不为他寻医。如此的讳疾忌医,如若被告知岚棠的确患病,又还是类若疯病,程度甚重,岚家长辈便无论如何,都不会令外人来医治岚棠了吧?
心下犹豫之时,群青托了茶盘入内,我虚望着她兀自出神,忽然灵光一现,思及险险将被我遗忘的人……
法则之28
“既然这请托如若应下,对你对她,都是有利无弊……姜姨娘,你又在迟疑什么?”
悖逆岚棠权威的事情,有一便有了二。群青屈从于我,请了姚都尉府上的正房夫人过来。
岚芍现如今已经是姚家的人。就算暂不论今时如何,便在过去,她对待岚棠的态度,亦不似岚府上下的小心翼翼。
红觞的那番请托,若想要回应得不偏不倚,我唯一能够求援之人,只有岚芍。
可来龙去脉既已讲明,岚芍却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仅是如此相问。
我……答不出来。
面对红觞那一番显然双赢的提议,我究竟在迟疑什么?
岚芍再笑,笑中却多了一丝慨然,一丝爱怜。
“你知道母亲她必然相阻,故而请我过来罢了。你之所愿,不过是我能劝说于你,将棠儿推给红觞。棠儿他有幸得你所爱,故而仍有机遇,将那古怪的脾气治好。只不过,世事常难两全。姜姨娘,你在迟疑,只因为你贪心地两个都要。你爱棠儿,却又想要为他所爱。你既希望他不再受那古怪病症的折磨,却又希望他永远不要痊愈,似如今唯独爱你。”
岚芍说得没错。我爱岚棠,却爱得极度自私。故而我煎熬痛苦,我左右为难。我的迟疑不定,皆因为贪心二字。就算我自欺欺人,不肯承认,她仍旧一针见血,将我的伪装尽数拆穿。
我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复又轻轻摇头,张口欲要辩解:“妾身清楚,少爷他不爱我。就算是今时今日,他也不爱。他如今对妾身好,绝非是因为爱。一切只是看起来相似罢了……他看起来如同爱我……我看起来……”
如同妩儿……
话至此处,我所剩唯有哽咽。
我不糊涂,我知道岚棠现在对我,并非是爱。可我仍舍不得,我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将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