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荷将自己想要穿的衣服收进屋,奶奶在自己的房间午睡,一墙之隔,能听见她比雷声还要响的呼噜声。
她将睡裙换下来,刚刚章舟突然打电话来,声音里充满疲惫:“狐狸,你说我算什么?”
“章舟,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章舟的话语里透着恍惚,“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我的面前有一个游泳池。”
“章舟,你就在那里不要动,我过去找你。”整个椿城只有一个游泳池,那个游泳池在体育馆。
顶着烈日出门,笔直的水泥路被阳光铺满,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然后左转,再是右转,接着直走,终于走到村口的公交车站。站在阴凉里摩搓自己的手臂,上面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有麻木的灼痛感。
等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等来一辆去椿城的公交车。阮知荷与车子隔得还很远就开始冲它挥手,热浪里,公交车的整个轮廓都成波浪形的,像是快要融化掉。
车轮会不会突然被太阳晒裂?突如其来的怪念头,阮知荷甩甩头,车子已经行驶到面前。
大热天里意外少人的游泳馆,阮知荷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瞧到弓着背坐在游泳池边上的章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腿在水里晃啊晃,弄出不少涟漪。
“章舟。”
章舟听见声音,视线精准地瞧过来。因为隔得远,阮知荷并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她又叫一声,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
阮知荷低头看章舟头顶的那个发旋,眉头皱起:“我不放心你。”
章舟把脸转过来,他的头发还是没剪,遮住眼睛:“我以为你只会关心邵江洲。”
是一种似笑非笑,有些让人讨厌的语气。
“章舟,我们是朋友。”
“阮知荷你知道吗?”章舟又把脸重新转回去,“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和你做朋友。”
“什么?”
“没什么。这个世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阮知荷有些生气了,她觉得章舟阴阳怪气,还因为他自己心里的不痛快膈应别人。章舟再也不是章舟了,阮知荷抿着嘴巴想,这三年,章舟好像一直在不断改变——最初见到章舟,他就像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子,善良、友好,却又幼稚得有些讨厌。那时候的章舟,会恶作剧失手揪断她的头发,也不懂得看人脸色,即使她已经表现得很不耐烦,他也依然会在她旁边叽叽呱呱说着一大堆废话;或者满脸惊疑又义愤填膺,狐狸,你不开心吗?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揍他!
再之后,章舟不再那么幼稚,他还是会经常脸红,身上却多了一样叫温柔的东西。他对班上的女孩子都很好,会悄无声息地为她们捡去粘到头发上的蒲公英,也会无比耐心地为她们讲解数学卷子上,她们在下一次遇到也一定解不出来的题目。
然后呢?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变化,章舟好像变得有些小气,他不再是对所有人都好,会因为阮知荷将座位让给别的女生而和她闹别扭,但是,他也只对阮知荷一人关怀备至。
大概是因为今天没有午睡的缘故,所以大脑才会那么迟钝。阮知荷愣住许久,才好像明白章舟话里的每一个字“我妈割腕自杀了”
她一向最怕痛,偶尔不小心磕到头都要我爸帮她吹好久。
她也见不得血,有时候剪指甲,笨手笨脚地剪到皮,就会吓得哭上大半个钟头。
狐狸你说,就算真的想死,也有那么多方法,她为什么偏要选择她最害怕的那一种?
章舟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一直很平静,仿佛事不关己,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阮知荷脱了鞋放到一边,忍不住坐到他的身边,她很久没有这样难过了,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章舟对自己通红着脸,又支支吾吾的样子。很多话都堵在喉咙里,到最后却全都消失在沉默里。
章舟却笑:“你别怕,我爸发现得及时,我妈没事。唉,你说他那么懂我妈,连她自杀都能预料到,怎么还能忍心出轨?”
“章舟……”
他们还是要离婚……可是他们都不要我,我妈说她没法看着我这张和我爸相似的脸,我爸说他对我妈亏欠太多,他不能照顾她了,只有我……
他们都说爱我,可是要离开的时候,都不愿意带上我……狐狸,你说我算什么?
阮知荷心里的那种顿痛,似乎伴随着心脏的跳动和呼吸,一下又一下地变得明显又尖锐。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抱住章舟,有一滴滚烫随即落进脖子里,然后一声呜咽紧接而至。
章舟,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第六十四章 害怕
那个年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阮知荷最喜欢的还是沙漏。它让时间变得有痕迹,并且色彩斑斓。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是没发现的,和章舟在一起的时间,正在逐渐蚕食自己所有的空暇时间,上课走神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和邵江洲吃午饭了,邵江洲又是自她哪一次拒绝他去图书馆复习的提议起,不再来找她?
心跳唐突地在胸口停顿了一下,一声惊慌的“啊”就从嘴巴里跑出来。老师讲课的声音被打断,直到章舟也从臂弯里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偷偷用胳膊撞了撞她的手肘,阮知荷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连忙匆匆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老师脸上不快的表情。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铃声响起,阮知荷甚至等不及老师宣布下课就冲出去,也不知道在拐角撞到了谁,将那人抱在怀里的试卷都撞飞。
没有意料中该有的骂骂咧咧的声音,隐约间,似乎听见章舟的声音,亲切依旧,却不复温柔:“我来帮你捡。”
高中部的走廊里还有打闹,少年们大多结伴靠在栏杆上,什么也不说,让早上还不是很炎热的阳光淌到身上。
阮知荷路过他们,跑到邵江洲的班级门口早就上气不接下气。她探出头,一眼就瞧到坐在位子上仰头喝矿泉水的邵江洲,喜上眉梢,刚想出声叫他,却见一个长头发的女生走到他的身边,自然地弯下腰,附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女生站直身子,脸色尽是欢愉,而一向面无表情的邵江洲,在他嘴角也意外出现上扬的笑意。
身后有人拍了拍阮知荷的肩膀,于是阮知荷回过头,是以前经常和邵江洲一起打篮球的男生,阮知荷记得当时为了给邵江洲买水又怕人看出她的心怀不轨,也顺便帮他买了很多回矿泉水。
“狐狸?”男生的表情有些惊讶,“很久没见你了。”
阮知荷对于别人本就性格沉闷,又加上此时此刻心里吃味,越发沉默,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白色的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了一脚,有一个浅浅的黑色脚印。
男生倒也不介意,只是小心翼翼:“你来找江洲?狐狸,有些喜欢强求不来。”
“什么?”
“你和江洲不是分手了么?”
这才知道,几乎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个自己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长发女生是转学生,她来之后,邵江洲就经常和她一块儿出去玩。
阮知荷失魂落魄地回到班里,终于坐到位子上,整个人瘫软下来,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身上所有力气。
她仰着脸不愿意低头,却忍不住鼻子发酸,她以为邵江洲是因为她的忽略生了气,哪里想到人家这是有了新欢,忘记了她。可是,他们这样算什么呢,他甚至都没有和她说分手。
阮知荷眨眨眼睛,是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把眼里的酸涩眨去。似有所察觉地看向章舟的方向,见到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关心,原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再次如数涌上来,比之前的还要汹涌。
“我……”她才张开嘴,一滴眼泪就夺眶而出,通红了一双眼。
不等阮知荷反应,章舟便探过身来,他将手轻轻抚到阮知荷的脸上,嘴巴凑近对着她的眼睛吹了吹,才不着痕迹地放开,嗓音淡淡的:“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沙子进了眼睛?还难不难受?”
教室的前门有某个高瘦身影一晃而过,章舟的眸光闪了闪,伸出手捡掉阮知荷头上小小的一点白纸屑。
邵江洲的短信却进来,阮知荷在瞧到屏幕上的名字时,整个人都呆住。她无比僵硬地问章舟:“章舟,上面的三个字是不是邵江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