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静女士,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
干净明亮的客厅,空气里有橘子汽水的味道。并不似记忆里的那种香甜了,所有的味道都是偷来的,几经掺兑,是一种劣质的仿冒品。
空气里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安静,明明是无声无息的,却又像有一条长长的火车轰隆隆地从耳边轧过去,名为安静的噪音吵得人头疼。
“什么时候的事?”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双臂抱膝,头埋在膝上。她的声音低而沙哑,干巴巴的,仿佛不久刚刚哭过。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模样潦倒。他看着沙发上的女人,碾灭第十二个烟头。女人久久得不到回应,终于抬起头来,是极素的一张脸,脸色并不好,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病。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倒是再没有眼泪掉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是难以启齿吧,所以如何张嘴也说不出口。男人看着女人,突然缓缓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对不起。”
“你爱我吗?”
“爱。”
“你爱她吗?”
茶几上的相框被用力砸出去,落在男人的身边,碎裂了玻璃,是两个人的合照。女人终于发疯,她跑向他,对着男人拳打脚踢,含着泪一阵撕咬。被男人用力抱在怀里,丧失了力气,头发凌乱,蓬松在脸上:“你倒是说啊,你爱不爱她?”
“章峰,你混蛋!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以后怎么活?混蛋!混蛋!你说过,你会永远爱我的啊,你明明说过的……”
小区的物业大叔嘴里含着牛奶雪糕,躲在自己那一小间房里不轻易出来。章舟走进去,对立面开出一辆车,车窗开着,露出里面两张说笑的脸。
走到自己家门外,莫名心悸。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有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落到门把手上,又落下。他开门进去,听见母亲空洞的声音:“你爱她,就告诉我啊,我又不是没了你不能活!”
“章峰,我们离婚吧。”
章峰,我们离婚吧。
章舟有一瞬间的怔忪,章峰是谁?章峰,是他的爸爸吗?
第六十二章 离婚中
树影斑驳的街角的围墙上,涂着主题不同的涂鸦,有提倡爱护环境的,有提倡节约用水的。浓墨重彩里,贴着几张寻人启事,是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眼睛浑浊,45岁,失踪当天穿着红色衬衣和迷彩裤。
章舟瞟一眼,转过街角,斑驳的水泥墙上,同样贴着一张启事,找狗的。
太阳热烈,他仰头看着那张寻狗启事,不知道要去哪里。耳畔仍有轰鸣,是母亲再无欢快的声音:章峰,我们离婚吧。
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原来生活可以比料想的更糟糕。章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在按键上熟练地摁下一串数字。
“喂?”
心在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好像尖利地疼痛了一下。所有情感都在那一刻热烈膨胀又迅速归于平淡。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听见回应,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章舟?”
章舟觉得喉咙发干,抬起左手粗鲁地抹去眼角的湿意:“狐狸,今天太阳真好。”
电话在下一瞬被他掐断,章舟依然将手机举在耳边。寻狗启事上的狗真丑,长长的毛把眼睛都遮住,年纪已经很大了,就算找回来大概也活不过一年。而且,应该找不回了吧,走丢四个月零三天。
“狐狸,你说他们离婚,我是跟我妈还是跟我爸?”
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半天,章舟还是回家。他没有再开门进去,安静地坐在家门外的台阶上,书包被他随意丢在一边,拉链只拉了一半,滑落出几本书来。
依然有争吵时不时从屋里飘出来,掺夹在各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里,内容不太清晰。
“章峰,你别碰我!你别碰我!你滚!滚!”
身后的门由里向外推出来,章舟听见声响,视线和男人的视线撞在一起。世界一瞬间静止无声,男人明显窘迫,张了张嘴,到最后吐出一句话:“都听到了?”
章舟没理他,转回头,看着自己因为太长而放肆横呈在所有阶梯上的两条腿:“你爱我妈吗?”
一如自己预料的,得不到回答。他收回一条腿弯曲到另一条腿下:“你们是不是要离婚?”
男人终于有反应,他小跑到章舟面前,站在台阶下,满脸愧疚,欲言又止。章舟等了很久才听到他说:“小孩子不要多想,爸爸……和妈妈会好的。”
屋内爆发嚎啕:“章峰,你回来!没有你,叫我怎么活……”
“章峰,你回来……”
章舟站起身拦住章峰欲要往台阶上走的姿势,两人无声对立。半晌,他松开抵在章峰胸口的那只手,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拍去灰尘。
程文静的哭声在见到章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室凌乱,照片墙上的照片连同墙纸一起被扒下来,玻璃碎了一地,光线反射出清冷的晶莹。
章舟对着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放下书包,走到程文静身边,缓慢地蹲下去。对着程文静怔忡的面庞,章舟温柔地为她抹去泪水:“离婚吧。”
有门撞在墙上的声音,章舟没有回头,执拗地望着程文静错愕的眼睛。他想,章峰说对不起,到底是对不起什么呢?是对不起他明明爱着母亲,却抵不住诱惑背叛了他们的婚姻;还是对不起他对母亲不离不弃的誓言,爱上了别的女人?
可是,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是世界上最虚伪苍白的句子,有错的人常常妄想依仗它,被人原谅。
额前的头发很久没修剪了,长出来,遮住章舟温润的眉眼。章舟突然慌乱地低下头去,乳白色的地板上多出一滴水渍,若隐若现。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城市里从来没有隔夜的消息。章舟爸妈闹离婚的事情很快在十里八乡传开。
那个年代,离婚虽不是小事,但也不是足够引人注目到人尽皆知的大事。章舟爸妈的离婚之所以格外受关注,据传是因为章峰在外面养的姘头是一只鸡。
班上的人看章舟的眼神再没往日的倾羡,刻意的亲近,都是自作聪明的善良和怜悯。
阮知荷坐在他身旁,不言不语尽力为他挡去大半目光。她也不明白的,明明出轨的是章爸爸,为什么大多数人却在谴责章妈妈?
他们说,章妈妈小气,为了章舟,也是不应该离婚的。
他们说,男人总有昏了头的时候,只要依然珍惜家庭,便是可以被原谅的。
他们说,那个女人脑袋坏掉了!她老公外面包养个女人怎么了啦,就算那个小三是只鸡又怎么了啦?她老公不还是对她蛮好,不用她工作,给她钱用,给她车开……聪明的女人装聋作哑就过去了……
鸡是妓女。
章舟开始经常发呆,也很爱睡觉。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都趴在桌子上,面朝下,无声无息。有时候老师看不过去,会点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阮知荷帮忙推醒他。章舟就睁开眼看她,被头发遮住大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章舟,都会过去的。”阮知荷忍不住劝慰他,说完话,却觉得自己喉咙发紧。
章舟闻声从臂弯里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一只眼睛:“我爸喜欢上的是一只鸡,你知道什么是鸡吗?鸡就是妓女。”
阮知荷说,她永远都没法忘记,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记忆里一直温润干净的少年,眸光冰冷地同她说,他的爸爸喜欢上一只鸡。
你知道什么是鸡吗?
鸡是妓女。
可是我妈啊,十七岁的时候就跟他了。
第六十三章 离婚下
已经算是夏天了吧,街上穿短袖的人随处可见。燥热里,年轻的女孩儿们结伴挤进冷饮店,嘻嘻哈哈地嬉笑打闹,长马尾忘记自己穿着超短裙,隔着小圆桌去打说错话的女孩儿。
整个城市都开始对抗炎热,类似这样的冷饮店,网吧,电影院还有一些大商场,冷气开得很足,甚至能将人冻感冒。小餐厅里没有空调,店的两面墙上,在两桌之间都固定着一把摇头扇,风扇自店里来第一个客人就开始工作,直至深夜餐厅打烊,才停止转动。
夏天的中午,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陷入沉睡的。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目光所能够到的地方皆不见人影,村子上的人家也都紧闭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