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周五。
空气里依然有浓郁的醋酸味,下课期间,长大的少年们已经不再热衷于在各个课桌之间追追赶赶。
阮知荷偷偷地从英语书里翻出一张蓝底的证件照。有人说,证件照可以抹杀一切美貌。一直以为,这样的说法,其实并不适用于真正美的人。
蓝底证件照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眉眼温柔,嘴角含笑,乌黑的齐耳短发使得她原本就精致小巧的脸更加娇憨可人。她的美,与阮知荷的,与楚涵的,都不一样,这样温婉娴静的美,多了一份她们都没有的韵味,淡淡地凝结在她的眉心,是情愁,亦是经历。
阮知荷将照片拿在手里看了许久,章舟从小卖铺买零食回来,正想分她一包干脆面,察觉到阮知荷情绪不对,下意识将身子靠过去:“咦,这个是谁?”
学校里的老师太多了,章舟认不全倒也说得过去。阮知荷眼神微闪,未做多想就将证件照递过去,佯装漫不经心地问,其实心里紧张到打结:“你觉得,我和她谁比较好看?”
“唉?”
看着章舟一脸懵懵的样子,阮知荷才自觉失态。陡然将照片从他手里匆匆抽回,低下头轻轻抠着英语书页上翘起来的角——问章舟能问出什么呢?不管是谁漂亮,章舟肯定说她漂亮啊。
兀自苦恼着,听见章舟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我觉得,你们都漂亮。”
“……”
下午放学,阮知荷到奶茶店的时候,邵江洲竟然也在。他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手里握一杯奶茶,神情冷漠。在他座位的周围,围满了女同学,她们看他,假装自拍地偷拍他,叽叽咕咕地说想要做他手里的那一杯奶茶。
阮知荷脚下的步伐顿了顿,暗自拾掇好心情。她大步走过去,在邵江洲的面前坐下,又自然地直接拿过邵江洲手里的奶茶,落拓地晃了晃:“邵江洲,今天我还喜欢你。”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那天,角落里光线太暗。邵江洲的嘴角好像向上扬了扬,又在她眨眼间消失不见。
楚涵和黑子莫名争吵起来,到最后,甚至把剩余的其他客人都赶走。他们经常为各种小事吵架,用楚涵自己的话说,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阮知荷回头看他们一眼,又重新把头转回来,有些尴尬地转着手中的纸杯。每次在邵江洲面前,她总会坐立难安,邵江洲好像有什么魔力,会叫她莫名地担心起自己的表情会不会不够美好,脸上会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头发上有没有头皮屑……
不肖半会儿,楚涵和黑子便和好。两个人都不看彼此,却你一寸,我一寸地彼此靠近,直至黑子伸出胳膊把楚涵圈进怀里。楚涵说:“这个冬天真暖和!狐狸,你嫉妒我不?羡慕我不?”
阮知荷头也没回地捂紧手上已经冷掉了的邵江洲的奶茶:“已经春天了。”
“那就是春寒料峭。”这句话,楚涵回得顺嘴,黑子夸得自然:“呦,我媳妇真聪明,居然还会成语!”
楚涵不疼不痒地掐黑子一把,眯眼笑起来像一只猫:“低调低调,除了成语,我还会造句。”
说不好是楚涵喜欢黑子一些,还是黑子喜欢楚涵一些。但凡他俩吵架,最先低头的人,总是黑子;来买奶茶的女孩子里,也有人不乏羡慕地恭维楚涵福气好,说以后一定也要找一个像黑子这样的男朋友。
但阮知荷他们都知道,黑子的妈妈有精神病,先天性的,时好时坏,好的时候,黑子妈妈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可精神病一旦发作,他的妈妈便谁也不认得了,打人、偷东西、睡到别人家里去。
先天性的疾病,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可能会遗传,没和楚涵在一起的时候,黑子老是自嘲,自己兴许哪一天就疯了,他们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找到他,然后指使他去抢银行、打他们讨厌的人,或者是其他一些犯法的事情。
你们可一定要把握住那样难得的机会!
黑子当时脸上的笑,很灿烂,也很寂寥。
和楚涵在一起之后,黑子就再也不说这些了,比起当赤脚的绿林好汉,他应该更喜欢做楚涵身边的无名英雄。楚涵两眼通红,她说她不怕,黑子如果真的疯了,大不了她就把黑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让黑子即使丢失了关于她的,关于他们的记忆,也没法走出她的方圆。
阮知荷回过神,猛地起身,一手支撑在桌子上,一手做拿枪状,食指抵在邵江洲的眉中央:“最后一个问题,董小姐是你唯一喜欢过的女生吗?”
邵江洲好像不屑于和她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将她的手随手丢开,也起身,作势要走。见阮知荷执拗地拦在跟前,深深地看她一眼:“嗯。”
“邵江洲,你借我十五块好不好?”
风铃响起,邵江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楚涵有些同情地看着阮知荷。黑子口无遮拦,被楚涵狠狠踩了一脚:“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啊……你高兴就好。”
阮知荷将手里的那杯奶茶递过去:“帮我用袋子装一下。”
再出门,街上早就不见邵江洲。阮知荷望望天,握紧手里的二十块,是刚刚邵江洲借给她的。
第四十二章 剪短发
街边的店铺早有打烊的,路的转角,新立起一盏路灯。路灯苍白,对照亮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街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理发店,年轻的发廊小哥将一名长发女生送至理发店外,脸上有格外热情的微笑:“下次还来呀!”女生没回头,阮知荷恰巧与她打了个照面,女生的羞赧在她低垂的眼睑的衬托下,叫人一览无余。
有别于大人们看待这个世界,那时候,那个年纪的学生们,对于社会上的人,总会莫名崇拜,不管他是ktv给人端茶递水的服务员,还是某个理发店的托尼老师……于少年们来说,都是很厉害的角色。每个学校都会有一些小混混,他们像人吹嘘自己这些朋友的时候,脸上同常就是带着这样一种乖张又得意的表情:“我朋友是某某ktv的……”
阮知荷原来也畏惧那些人,认识黄毛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再看学校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同龄人们,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老母亲在看不懂事的儿子女儿过家家。
发廊小哥瞟一眼一旁的阮知荷,一边嫌弃地搓着手,一边抬脚往回走:“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怎么还这么不爱干净,头发也忒油了!以后可别再来了!”
阮知荷有一瞬间脑子转不过弯来,看看已经走远的长发女生的背影,跟着发廊小哥前后脚走进理发店。所以呀,信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信男人的这张破嘴!
理发店里氤氲着劣质洗发液的馨香,阮知荷下意识看向一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已经长到腰了,依然笔直,少有分叉。她记得村子上的大人们每一次见到她,都忍不住羡慕地夸赞,哦呦,知荷的头发怎么长的,这么好!
“剪头发?”男人把烟点在嘴里抽,“等我把烟抽完。”
这才有时间细看,男人明明是和黄毛一般大的年纪,偏偏已经有了中年男人的油腻。同样黄色的头发,因为打着发胶的缘故,硬邦邦地直立在头顶。很平常的一张脸,除了白净,再找不到其他可圈可点的优点,而且可能因为上火,男人的鼻子上有一个红色的脓包。
“你是平中的?”他问。
“嗯。”
他眯着眼睛打量阮知荷,倏尔笑起来:“我也是平中毕业的,有好几年了,是你的学长哦。”
阮知荷懒得理他的搭讪,将脸转向别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就杜安琪她们也经常在班里提起他,以和他有私交为荣。她们说他是一个很幽默风趣的人,会逗她们笑,给她们玩他的笔记本电脑。
沉默着把视线转向门外,理发店的对面,是一家老年理发店。不同于她所在的这家,对面的这家理发店看上去显然破旧朴素许多,就像它所接待的客人,没有年轻人才有的繁多的花样——两面没有边框的长方形镜子,镜子下面的墙上钉着一块长长的木质凹槽,理发师的工具也不用太多,一副老花镜,一把推子,几把剪刀,几把梳子,以及一只吹风机。
“先洗头么?”男人终于把烟抽完,烟头随手弹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