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太晚了,连车也鲜少经过。有风吹来,凉嗖嗖的,冷得我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
许久没有动静的阮知荷,突然狠狠地勒住我的脖子,身子前倾,又用另一只手指着前面的一排路灯,特兴奋地喊:“张淮北,你快看,好大好亮的星星!”
我努力扒拉开她的手,只觉得被她勒得直翻白眼,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同阮知荷一起喝酒。
终于捱到阮知荷再次消停,我继续背着她向前走。由于大脑的短暂缺氧,大腿走路都有些不稳。
重新遇到阮知荷,我俩都上大一了。阮知荷是别的系的,不知道从哪看到了我的名字和年龄,军训第一天就跑到我们班的训练场地碰运气。
她拿了一根烟,向我们的教官举发我,说是来的路上见我掉的。
我就因为这根烟,在军训头天被罚做俯卧撑30个。可是,我生气不起来。当我不明所以走出队列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阮知荷因为高兴,眼里的流光溢彩。
后来阮知荷说,即使明白12岁的我娶不了12岁的她,不是我的错,可她依旧埋怨我。所以她要用她自己的办法惩罚我。
我问她,那要是这个张淮北不是我呢?
她弯着眼笑,右眼下的泪痣分外生动。那就是他自己倒霉,干嘛要平白占了你的名字还偏要和你一般大。
晌久,她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仔细抚平上面的折痕。又从另一个兜里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了烟抽,动作自然。
她玩味地看着我无声煽动的嘴唇,我是老烟枪了,看着很糟糕吧?可是,张淮北,世界上有比这件事更糟糕的事情,比如,现在在我的肚子里,有一个小细胞,我在考虑是要消灭它,还是给它以生命,孕育成人。
怀孕这件事,是阮知荷临时起意,编出来吓唬我的。很久之后,阮知荷告诉我,她曾经企图靠努力怀上孩子留住一个人,那个人,她求而不得,兀自喜欢了好多年。
我将阮知荷轻轻放在床上,妻子帮我为她脱去外套,盖好被子。
阮知荷突然睁开眼,双目通红:“邵江洲,你怎么不等等我,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初中
第三章 一个三观很奇怪的怪物
在阮知荷的一生当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叫阮知荷,认识她的,都叫她“小狐狸”。
因为漂亮,也因为她的不羁。那段冗长的,我所缺失的时光,我始终没有办法想象出来。我想象不出被我护鸡崽儿似的护了十几年,温顺如小白兔的姑娘,在时间的磋磨下,变得狡猾桀骜,拥有獠牙……
阮知荷13岁上初中,那年秋天,乡下收成不好,阮知荷的后妈给阮知荷生了一个弟弟。
阮知荷的爸爸说,知荷你就在镇上读初中吧,爸爸压力大,你妈……
未等电话那头说完,阮知荷就匆匆挂断电话。她的妈妈早在她十岁那年就死了,她一直记得妈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个可怜的女人,抗拒阮知荷的靠近,她不愿意让自己看见她可怖的样子。可是她动不了,甚至发不出半点声响。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她的妈妈还在担心自己的样子会成为她的梦魇。那个,才是她的妈妈,她唯一的妈妈。
失落许久,阮知荷从厨房里找出菜篮子,她要去村东头的田里拔萝卜。奶奶说,明天阮知荷就要上初中了,她给阮知荷做阮知荷最喜欢糯米肉团子。
她沉默着从挂着一众衣服裤子的电线下穿过,有水滴落在她的发顶。她抬起头,正对着一条大红色的裤衩。
她盯着裤衩看了很久,直到脖子发酸。继续向前走,阮知荷在心里盘算,总有一天,她要将这条裤衩偷来烧了。她憎恨这条裤衩,上一次,它上面的水滴到了她的脖子里,顺着她的脊背一直滑到腰;上上一次,它上头的水滴落到了她的鼻尖,连着好几天,阮知荷都觉得在自己的鼻间充斥着未洗干净的刺鼻的肥皂味儿。
路上有相熟的大妈冲她打招呼,并且友好地塞给阮知荷一大把青菜:“知荷哪里去,听你奶奶说今天给你做糯米肉团子吃?”
“嗯,去田里拔萝卜。”
“你奶奶是个好的。”
阮知荷低着头一路向前,远远望见自家的田地。奶奶对阮知荷说来也算得上不错了,从来没有饿着冻着过她。而且大概是当过多年老师的缘故,奶奶不像是其他的乡下女人,会给她买颜色艳丽却土气的衣服。但阮知荷始终没法喜欢自己的奶奶,她听见过,奶奶和街坊领居家长里短的时候,骂她是赔钱货。
住在隔壁的李大爷赶着羊群从她身边经过,留下一地一粒粒的黑色羊屎粒。
天边有成群的大雁排着人字形往南飞去,阮知荷记得在四五年级的课本上有写只要你冲着大雁喊“大雁大雁排个一”,它们就会“嘎嘎嘎”叫着排成一字形;接着你喊“大雁大雁排个人”,它们又会变回人字的队列。阮知荷照着书上写的,试着喊过许多回,可是大雁们重来没有理过她。即使这样,她依旧深信不疑大雁是能听懂人话的,只是天空实在隔得太远了,而她的声音又那样小。
阮知荷突然很想念城里小区外边的那一条老式破旧还出过人命的铁轨。如果那个时候拉着张淮北一直走,是不是可以找到铁轨的尽头?
其实,12岁那年,除了让我娶阮知荷。阮知荷还给过我第二个选择。
她站在铁轨上,远处有隐约的火车鸣笛声。风把她的裙摆吹得鼓鼓的,使得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好多层的蛋糕。
阮知荷对着我伸出她的手:“张淮北,你跟我走吧,我很好奇呢,铁轨尽头有什么。”
我一把将她拽了回来:“知荷……”
12岁的我拒绝了12岁的阮知荷要带我去私奔的提议。
阮知荷坐在田埂上,白净的手上沾满了泥,刘海因为汗水牢牢地贴在额头上:“张淮北,我很想你。”
那是阮知荷第一次见到邵江洲。他是初三年级的学生代表,代表整个初三学生欢迎新生的加入,邵江洲称他们是平安中学新的血液。
阮知荷站在队伍的最后,感觉自己身体粘稠。
她看不见邵江洲的脸,只是觉得邵江洲的声音真好听。这样好听的声音,理应有一张好看到不讲理的脸。
然后,听见前头有人议论。她们说,真是不可思议,邵江洲竟然会是学生代表。
“整个暑假他都来我家的台球室打台球呢,而且,每回来带的姐姐都不一样。”
“真的假的,你不会认错人吧?”
女生又哼哼:“不会认错,就是他。我还偷偷地问过他愿不愿意当我的男朋友,我不介意他有其他的女朋友们……他看了看我的胸,他说我太小了。”
阮知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如果这个女生说的是真的,那这个邵江洲学长到底嫌弃的是年龄小,还是胸小?
她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真小!她还没发育呢!
要说这个邵江洲,在平安中学还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考过年级倒数第一,也考过年级正数第一。
因为送即将生产的路人阿姨去医院而错过期末考,也因为在路上问小学生要保护费而进少管所。
用铁棍打过人,差点被勒令退学;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断了两根肋骨。怎么不还手呢?据说,他答应他当时的女朋友不再打架,分手和退学相比,他更畏惧分手。
阮知荷想不通,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的邵江洲怎么会对一个轻许的承诺那样认真?
她在给我写的又不打算寄给我的那些信里写:邵江洲,是一个三观很奇怪的怪物。
第四章 再见,邵江洲
初中生活对比曾经的日子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但又暗藏杀机,在毫无波澜的平静表面下,藏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勾心斗角。
阮知荷不懂,为什么仅仅只过了两个月,身边和她一般大的人依然幼稚,却丢了许多单纯,多了几分让人讨厌的刻薄。
男生们三三两两站在窗户边晒太阳,他们毫不忌讳地讨论班上的女生——周甜甜有点儿龅牙;张巧芳是班上最高的女生,王琳很凶,是只母老虎……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说他们在寝室里给班上的女生评了班花。大多数男生都说阮知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