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该有拥抱的,对吗?阮知荷目光微闪,她看见章舟眼里的自己,依然麻木着一张脸——她不会安慰人,那些她自己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着的痛苦都是咬着牙死熬过来的。她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掌心冰凉遮住章舟的眼睛:“西塞罗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换个地方。”
感受到章舟的眼睫毛挠在手心,湿热感顺着她纵横交错的掌纹在手心散开。阮知荷的身体微微僵住——章舟哭了,在她的手心里。
后来,章舟告诉阮知荷,他的奶奶是在夜里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死亡啊,原本就是很霸道的东西。
中午的作业整理自习课,教室里,空调的温度被开得很高。四面窗户被关得死死的,吹不进半点凉风。班上大部分人都趴在课桌上睡觉,书垫在脸下,口水淌到书上。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隐约能听见空调呼呼吹出热风的声音。
章舟一直侧趴在桌上看阮知荷,莫名说一句“对不起”
“怎么了?”
“没事。”他闭上眼睛,眼睫毛的阴影降落在眼下,掩饰住他青黑色的黑眼圈。那时候,阮知荷不知道章舟的抱歉是因为上一周里,他的缺席。
阮知荷拿起自己和章舟的杯子走出教室,推开门的时候,远远看见走廊尽头,杜安琪站在饮水机前,弯着腰接热水的背影。下意识,便止住了步子,心里浮现起一丝丝的心悸。她还是走过去,杜安琪听见声响,回头看她,嘴角扬起挑衅。她说:“阮知荷,你还是学不乖。”
阮知荷始终面无表情,眼里是杜安琪渐渐清晰的轮廓,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杜安琪,我不怕你的。
她与杜安琪并肩站在一起,阮知荷把自己的水杯放到一边,拧开章舟的杯盖,把早就冷掉的水全部倒进水槽里。杜安琪就在旁边看着,嘴角自始至终都擒着意味不明的笑。
阮知荷没理,拧开热水龙头,把杯子接到下面,热气紧跟着咕噜咕噜热水灌进杯子的声音,弥漫在空气里。毫无征兆,只觉得旁边有股力量,滚烫的热水便全部浇到手上。
“哐当!”杯子砸在地上,有水从杯口流出来,氤氲开水蒸气。
除了痛苦,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甚至整颗心脏,也因为痛苦,剧烈地痉挛起来。十指连心是真的。阮知荷握住手腕,整个人都佝偻着,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身边,杜安琪还在笑,声音尖锐,撕裂开空气也支离破碎:“不是警告过你,要离章舟远一些吗?”
娃娃脸突然不复之前的嚣张,等阮知荷明白过来杜安琪脸上的害怕和内疚是因为什么,章舟已经将她搂在怀里,神色紧张。杜安琪的眼睛里有眼泪掉下来:“章舟,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转了个身……”
阮知荷躺在校医室的病床上,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每一次呼吸都是消毒药水的气味。她不喜欢这种味道,这是靠近痛苦,靠近死亡的气味。
“章舟,你信杜安琪吗?”
“什么?”
“没事。”阮知荷闭上眼睛,手上的灼痛感久久不散,灼痛神经。有眼泪溢在眼角——如果,如果,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
阮知荷无从得知邵江洲是从哪里知道自己被热水烫了手,也无从得知他是怎么知道始作俑者是杜安琪的。等章舟陪她走回教室,原先闹哄哄的教室,立马失了声音,大家都噤若寒蝉。
学校的广播里响起一条关于处分的通告——高一(3)班邵江洲因打人予以开除。
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阮知荷甩开章舟的手,掉头就往教务处跑,任由章舟在身后怎么叫她,她的速度有增无减。她从来没有奢求过的,身陷囹圄,在水里浸泡久了的人,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抓一根稻草。身体因为在水里浸泡久了,肿胀溃烂;她一边绝望,又一边认命,等到把全身力气都用尽,她也就不挣扎了,就让水直接没过头顶——所以,当在寝室里撞见杜安琪拿她的新牙刷刷厕所,她冲上去和她大打出手,被群起围殴的时候,她选择了沉默;当杜安琪把口香糖粘在她头发上的时候,她也还是沉默;当滚烫的热水浇在手上的时候,她仍然沉默。她像所有人放弃她一样,放弃了自己。
眼里的泪在这一刻犹如决堤的洪水,阮知荷想,她一定要去救邵江洲,他明明救了她。
教务处的门被阮知荷用力推开,有几张是她不怎么熟悉的脸,邵江洲站在当中,神色淡然。
“阮知荷……”班主任过来拦她。
未等班主任说完,在十几道各异的目光里,阮知荷将校服扔在地上,衬衣被随手扯开,乳白色的扣子无声掉落到地上。少女面无表情地对众人大敞着胸膛,可她的眼角挂着泪,双目通红,头发凌乱,她再没有其他有力的砝码了,这最后的奋力一搏,是困兽之斗。在阮知荷的脖颈和裸露着的肌肤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伤痕,有指甲陷进肉里的痕迹,有淤青,有烟头的灼痕……
邵江洲的瞳孔缩了缩,疾步走到阮知荷的面前,捡起地上的校服裹住她。随即听见她失了生气的声音:“这样的惩罚不公允……我原本,是想和杜安琪同归于尽的。”
空气一寸一寸地冷下来,如墨一般地影子从各个角落渗透进来,黏住在场每一个人的脚后跟。影子是没心的,它和人融为一体,人也就冷漠了,在黑暗里冻住灵魂。
阮知荷扬起脸,对着邵江洲痴痴地傻笑,眼里的眼泪却也跟着接连滚出来:“邵江洲,第一次打女生吧。这一次,也仅仅是因为楚涵托你照顾我吗?”
第二十四章 我喜欢你
南方的冬天,一直是寂寞潮湿的。它远没有书里描写的那么温柔,在所有萧条里都裹挟着死寂。世界万物默不作声地沉睡在浸入骨髓的冰冷里,只等春天来,在腐烂里开出鲜艳娇美的花。
校园暴力事件,一时间牵连出很多人,班上的很多女生都被处分,似乎连阮知荷她们的班主任也被磋磨。阮知荷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发酵的后果,只是那天在教务处,当着众人的面,她看着问学校讨说法的杜安琪的父母,态度强硬:“如果你们一定要邵江洲退学,那我也一定是要杜安琪退学的。”她厌倦了自己愚蠢的软弱。
邵江洲黑着一张脸,由不得阮知荷和那些人争论,自她身后将她扛到肩上。不论阮知荷怎么喊他,他始终一言不发,肩胛骨硌人疼。
邵江洲,你放我下来!
邵江洲,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邵江洲…… 闭嘴!
阮知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是,邵江洲啊……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可能会脑溢血……
邵江洲没有被开除,杜安琪也很快回来上课,脖子上有清晰的青紫色的手指印,其他倒是看不出什么,却明显地安分了许多。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大多是自习课。坐在阮知荷后面的女生胖胖的,总喜欢在自习课上偷吃零食,不是努力把头埋进抽屉,就是用手包着嘴巴,发出轻微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只要这样,就不会被教室里的摄像头拍去似的。
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她突然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阮知荷的肩膀,将一包巧克力豆举到阮知荷的脸旁:“嘿,阮知荷,你要吗?”
阮知荷愣怔了片刻,差点儿要觉得自己幻听。又听见女生压低着声音喊章舟:“喂,章舟,巧克力豆你要吗?”这才是正常的,在一个班级里,同桌和前后桌的关系总是要好一些,分零食都是寻常;但是除了章舟,鲜少有人会主动提起和阮知荷分享自己的东西。
章舟听了声音看过来,视线却没在巧克力豆上停留多久,只看了阮知荷一眼,兀自回头写起了数学。
“章舟,你不要啊?”
“嗯。”
“那,阮知荷你要吗?”女生的表情有些殷切,却让阮知荷犯了难,她不喜欢吃巧克力豆的,而且和女生本就不熟,女生突如其来的示好,让她一时半会地没法适应。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伸出手去拿一颗,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女生就挨近她,贴着阮知荷的耳朵说:“阮知荷,其实我不讨厌你的。只是大家都讨厌,我也就莫名其妙跟着讨厌了。”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