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知荷坐在公交车的副驾驶上,怀里抱着一只半鼓着的书包。她偏着头看窗外不住倒退了去的所有景象,不一会儿,被隐约倒映在车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吸引过去。
一起关于车祸的新闻里说,副驾驶是一辆车里最不安全的位置,坐在副驾驶无异于坐在死亡的怀里。
前几天,阮知荷和奶奶大吵了一架,吵架缘由是她丢了棉被,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奶奶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喊着叫阮知荷滚:“你这崽子造孽呦,该天打雷劈的……”
阮知荷冷眼旁观,以前对老师的要求一定很低吧。她的声音里不夹带任何情绪:“你们都不要我,那我去死掉好了啦!”
奶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睛里,执拗着,愤怒着,恐惧着,乞求着,却谁也不愿先低头。
车身又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阮知荷在玻璃上,描摹自己的影子。如果此时此刻发生一场车祸;如果现在就死去;如果她被挤压在那迎面而来的车的挡风玻璃上,身子破碎……奶奶会怎么样呢?
……
身后人来人往,阮知荷手里拿着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站在陌生的小区外踌躇不前。这里不是她记忆里的家了,小区外再没有那么一家小到格子似的冷饮店,也没有那老旧的铁轨。小区是新而气派的,她隔着铁门看里头的一隅别墅,好似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开来的冷淡又刺鼻的穷酸味儿——爸爸,是在什么时候换的新房呢?
手机突然响起,半晌,从远处跑来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
阮知荷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是阮旭硬塞给她的遥控器。他搓着手站在一边,一会儿叫她吃桃子,一会儿又为她切来半个西瓜。阮知荷大多沉默,只是面对他每一次的讨好,会低低地道谢:“谢谢,好,我会吃的。”
后妈在厨房里忙碌,乒乒乓乓是锅铲不时打在锅底的声音。然后她推了厨房的门走出来,脸上挂着笑,神情温和:“知荷饿了吧?马上就好。”
阮知荷也笑:“还好,好。”
空气重新陷入安静,明明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客气礼貌又疏离,但就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们都忘记了,家人相处是亲近温暖,不用刻意表现的。
这样的相聚,原本是要事先彩排一次的。阮知荷心想,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讽刺。
后妈的儿子雷雷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玩玩具,时不时咿咿呀呀地喊几声,口水徐徐落下,连成银丝。倏尔,他丢了手里的玩具火车,晃悠悠地走向阮知荷,莲藕似的两条胖胳膊伸到面前:“姐姐,抱……”
WTF?有种你再说一遍?阮知荷与他晶亮的眼睛对视,企图用眼神恐吓雷雷收回自己的话。
雷雷不懂呀,眨巴着眼睛,没头没尾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嘴里的两三颗牙:“嘿……姐姐,抱……”
余光里是阮旭殷切的眼神,阮知荷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伸出手去,将雷雷抱起。
这厢她还没把人抱稳,那边阮旭就扯开了嗓子喊后妈的名字:“咱们家这臭小子倒是不认生,哈……”
阮知荷被吓得手一哆嗦,未等阮旭把话说完,又重新把正手舞足蹈着的雷雷丢了去。
呃……
小胖墩还来不及感受幸福就摔在地毯上,表情懵懵的: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阮知荷不自觉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瞟一眼表情有些滑稽的阮旭:“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主要,还是圆圆的东西不太好拿呀……
终于熬到吃午饭,后妈伸手来拿阮知荷抱在怀里的书包:“怎么东西这么少?”
“我没打算在这里过暑假,”阮知荷起身道,“就待三天。”
沉默的罅隙里,不知道是谁,低低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阮旭夹了猪脚到阮知荷的碗里,却见她默默将猪脚拨到一边,干吃着白饭:“怎么,不喜欢么?”
“嗯。”僵硬的单音节。后妈在一边神色变了变。
猪脚炖花生。
阮知荷敛眉掩去自己眼中翻滚的情绪。到底还是忘记了啊——3岁那年,他喂了她一颗花生。她的脸和喉咙因此肿胀,甚至不能呼吸。他被吓坏了,赤着脚就冲了出去……妈妈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那时候她太小,记不住事儿,却从别人的转述里,好像亲眼见过一般,一直记忆犹新。他明明亲身经历,做爸爸是头一遭,被吓得手足无措是头一遭,为半大的女儿哭得天塌下来一般也是头一遭;可是他竟然忘了,把那事,那她花生过敏都忘得彻底。
……
都说六月的天,就像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七月也不例外。晚上八点时分,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洗涮整个城市,人们将手挡在头上跑,慌乱间,不知道是谁先撞了谁的肩膀,总之谁也没道歉,就这样各自踩着水花继续错开跑了。
然后不知在哪个躲雨的廊下,不期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咒骂:“靠!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偷了老娘的手机?”
以为消停了,不一会儿又传来一句:“一定是刚刚那个撞了我肩膀的人,老娘要宰了他!去他妈祖宗十八代!”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姑娘……”
“干嘛!”
“你的手机,不就在你手里?”
被那女生握在手里许久的手机似乎也觉得这时候有必要刷一波存在感了,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爸爸,来电话了…爸爸,来电话了…爸……”
“喂?”
“是楚涵吗?”
第十九章 玩脱了
阴暗逼仄的巷子里,瓢泼大雨倒在三个黑影上,空气里竟有雨水冲刷不去的血腥味。
邵江洲一把揪住陌生男人的衣领,手上使劲,将他摁在墙上,拳头紧跟而至。男人本就挂了彩的脸,因着这一下,更是没了样子。不等他再一次抡起攥紧的拳头,身后传来声音:“邵江洲,如果你再打他,我定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拳头还是挥了出去,擦过男人的脸,狠狠砸在他后面的白墙上。那男人就像被人拆坏了零件的玩具,顺着墙跌坐在地上。男人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告你!”
“滚!”
终于,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走。巷子又恢复最早前的死寂,大雨的黑暗里,两道高低不一的身影只能依稀看见彼此眼睛里的晶亮。邵江洲暗想,这是第几个被他打跑的,董小姐的男人?
“这些男人怎么配得上你?”他有些恼火,大声吼面前的人,自己脚下的步子却不稳起来,下一刻眼前一黑,便朝着面前那道娇瘦的身影倒了下去。
董小姐忙伸手去接,抱住一片滚烫,竟是这么容易发烧吗?她无奈叹了口气:“不过是鱼水之欢,哪里用得着计较般不般配?”怀里的人该是听见了,身子微微颤了颤。
等楚涵在医院的病房里找到沉睡的邵江洲时,董小姐早不见了身影。楚涵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邵江洲淋湿的衣服被搭在一旁的柜子上,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
邵江洲一般不生病的,这一生病,自然病来如山倒,哪怕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也能为难他大半个月了。
寂静里,突然响起邵江洲沙哑的梦呓:“董……”含含糊糊的,夹杂在窗外的雨声里。
楚涵在一旁的空床上坐下,她看昏暗的床头灯下,邵江洲因为覆上了光,变得柔和的脸。这样的邵江洲,大概只有在他生病和睡觉的时候才能见得到。
她和邵江洲一同长大,身边的人评价邵江洲,就像评价她一样——幸福,有个有钱的爹,生在终点线上的人……大家一致认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有烦恼的。
但其实,邵江洲挺可怜的。邵江洲的爸爸妈妈都是很严格的人,能想象吗,在大家还背着乘法口诀昏昏欲睡的时候,邵江洲已经掌握奥数了。邵江洲的爸爸说,江洲啊,你要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邵江洲的妈妈说,江洲,你必须要有出息,不要让我们失望。
楚涵记起,12岁那年冬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年幼的邵江洲脊背笔直地跪在院子里,一直跪到大雪把膝盖埋掉。在之前,邵江洲家的大狼狗陪在他身边,后来耐不住冷,还是选择丢了义气,兀自逃了。那一次,邵江洲差点儿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