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金沉默了许久。
他虽没料到这个答复,却最终仍是垂目轻轻吐出几个字,低沉的仿若一阵叹息。
“彼时那个唐继尧,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唐继尧突然颓唐下来。
陈玉楼蹲下身,从唐继尧腰间摸回小神锋轻轻抵在他胸口,沉沉开口。
“唐继尧,如若你与张参谋真格打得是军阀之战,我就算输也绝无多言。可如今你鬼迷心窍要长生不老,那就不成了。”
沉鱼楼思及在帐中时触到鹧鸪哨小臂上的条条疤痕,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眼眶,再张口便令周遭众人都觉得彻骨。
“如若说我陈玉楼能从如今这个世道中学到什么,那便是要给予抱有不切实际希望的人恰如其分的绝望。”
停顿。
“我不会让你立刻死的。”
陈玉楼笑了笑,又是一段停顿。
“你会被张佩金好好软禁起来亲眼看着乱世变换,再每日饮下一盏乌头汤。这汤会让你意识清醒着一点一点地死去,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细细品味生命如何一丝一毫从躯体里剥离出来,直到成为行尸走肉。”
他命花玛拐取回雮尘珠,先自己撑着膝盖站起,又扶鹧鸪哨起身与自己并肩缓缓朝山神庙外走去。
他最后的只言片语被山风刮进唐继尧耳中。
“变天了。”
第47章 山海皆可平(终章)
日上三竿。
鹧鸪哨自那天被陈玉楼从山神庙扶出来起,整整昏睡了两日两夜。
今日他甫一睁眼又险些给陈玉楼晃瞎了。
鹧鸪哨迷迷糊糊缓了许久才总算勉强适应,以手遮眼从指缝中四下张望,心里信誓旦旦地以为陈玉楼这家伙又在给他使那招“万寿光明顶”。
他从指缝中看到个人形轮廓逆着日光坐在床头,刚开始还以为是哪个被派来看顾他的小厮。
那黑影见他有所动作突然开了口。
“你可算是醒了。”
鹧鸪哨闻声眨眨眼,这才看清在他床头坐着的分明就是个连胡茬都长出来的陈玉楼本人。
“先把药吃了。”
陈玉楼见他醒转径自长长出了口气,将床边案头上那盏粗瓷碗摸过来不由分说递去鹧鸪哨手里。
“好嘞。”
受人照拂自然嘴短,鹧鸪哨闷闷应了一声,乖乖把那一碗黑逡逡的玩意儿接到手里喝了两口,悄没声留了个底。
陈玉楼接过碗在手中轻轻一晃,响亮地“啧”了一声。
“喝干净。”
鹧鸪哨心怀不甘望他一眼,只得接回手里晃两晃一仰脖喝了个滴水不剩。
陈玉楼转眼又摸过来两粒白森森的药片。
“且慢。”鹧鸪哨盯着那两个药片心里犯怵,脑内先是一通暴风搜索以期转移话题,“我先问你,那泥像里的雮尘珠是怎么回事?”
陈玉楼故作神秘:“我算的啊。”
“你拉倒吧。”鹧鸪哨用脚趾甲盖想都不会相信,“卸岭什么时候会搜山寻龙了。是不是陈兄自己放进去的?”
陈玉楼也不再打哈哈,只冲他嘿嘿乐着点头,点完头转眼又把手心里的药片直勾勾递了过去。
“想打岔可门儿都没有哈,这是马兄特意嘱咐的。祖传中医,兼并西医,中西合璧,药到病除——”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鹧鸪哨心一横好歹算是赶在他信口开河前把那两片药吞了下去,啧啧舌除去苦意,张口道:“我睡了多久?”
“两日两夜。”
这么久?
鹧鸪哨吃了一惊,转头再看陈玉楼混沌模样才明白他大抵是这两日内都看着自己没怎么好好休息。
“多谢陈兄费心了。”
“倒也没有。”
陈玉楼摆摆手,先是接话,再是犹豫,最后轻咳一声把手中的日记塞去鹧鸪哨怀里转身要走,可想了想又别别扭扭加了一句:“鹧鸪哨兄弟如若觉得‘陈兄’叫起来生分,叫我金堂便是。”
鹧鸪哨大梦初醒不明所以地目送陈玉楼背影远去,疑惑半刻才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的日记。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嘶——
现在躺回去还来得及吗?
鹧鸪哨后知后觉以手掩面。
变化超出计划之外,怎么办。
军帐外,张佩金已经在招呼人手打点行装。
四方战事未歇,虽然唐继尧已败,可仍有不少势力待肃清,他们今日便要开拔回昆明,也好顺路送陈玉楼一程。
一干滇军按部就班地排成队清点装备物资,怎么看都是副难得的平和景象。
张佩金捡片阴凉处先给自己卷颗烟,又伸手要去衣服前襟口袋里掏火柴,却刚好摸到一直放在里面的小相片。
张佩金把那相片小心翼翼地掏出来。
那相片已经褪色发脆,上面板板正正站着两个胡子拉碴青年,角落里还一个给太阳晒得黝黑的毛头小子扮着鬼脸不小心入画。
张佩金将左边这位青年仔仔细细打量一通,最后又划过中间落在最右边这个强行入画的小子身上。
这小子是攀崖虎。
彼时唐继尧受小报采访,采访结束拍照时假公济私一定要拉着他一起拍一张,刚好被攀崖虎看到觉着新奇地不行,想着法子悄没声蹭到了画中。
张佩金冲自己苦笑,右手夹着颗忘记点燃的烟卷以指尖轻轻拂过相片。
“回不去喽。”
待到一行人整顿行装开拔,出了虫谷只消再多走上两柱香的功夫,便又见到那一丛一丛的花树。
陈玉楼与鹧鸪哨以一种奇怪的状态相辅相携着向前走。
分明是他在扶着鹧鸪哨,但鹧鸪哨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指引方向。
陈玉楼深吸一口花香,只觉得在献王墓中吸入的那点浊气立刻一扫而空。
“让大伙儿歇歇脚吧。”
陈玉楼淡淡跟花玛拐交代一句,径自先驻了足。
鹧鸪哨不动声色悄悄瞅了瞅花玛拐手中提的小袋子,只觉得似曾相识。
陈玉楼想将这些回不去湘阴的弟兄与之前那些折在虫谷的同伴一起葬在此处。
他其实还默不作声给攀崖虎刻了个竹片,就与那些卸岭弟兄的竹片一道装在小袋子。他本来想知会张佩金一声,转念又觉得没这个必要。
攀崖虎在陈玉楼心里可以是卸岭的一份子,这是他自己打心底的认同,与攀崖虎是滇军一员并不冲突。
可那一袋竹片里没有邬罗卖。
刻着邬罗卖的那片竹被花玛拐贴身收在胸口前襟——与之前他放飞刀囊的位置一样。
花玛拐说想把邬罗卖带回湘阴。
可花玛拐看样子不仅仅得把邬罗卖带回湘阴,还得把个黏人精一起拖回去。
“拐哥你觉得我这程度,卸岭要么?”
托马斯正背着自己空了一大半的背囊跟在花玛拐身边健步如飞,口中第一万次跟他讲自己想入卸岭。
“不要。”
花玛拐想都不想就达成了第一万次拒绝。
也不知道这洋人跟着倒了一趟斗怎么就中了蛊说什么都嚷嚷着要入卸岭一派,还要学中国功夫和风水。
“为什么不要?”托马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不回美利坚了?”花玛拐大步跨过一个坑转过头斜睨托马斯,“你一好好的洋大夫,在哪儿都是稀缺人才,又何苦跟我们干这些打家劫舍下墓倒斗损阴德的勾当。”
“损阴德?”
托马斯的语言壁垒仍旧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花玛拐气结,大咧咧一挥手给上述对话草草结了个尾:“嗨呀,总之不行。”
陈玉楼一路听过来,冲跟自己并肩而行的鹧鸪哨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句感慨:“年轻真好。”
鹧鸪哨:“难道我不算年轻?”
陈玉楼给他怼到语塞,心里暗骂这人真是块木头。
他回湘阴那日,三山响马也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打十里外就率部下排了长龙敲锣打鼓地迎接。
陈玉楼只在最开始象征性露了一面,接下来全程跟鹧鸪哨窝在铁皮车里,把剩下的迎来送往统统推给了花玛拐。
即便这样他一路回转府上仍然觉得满脑仁咣咣响,耳朵都要给震聋了。
这次鹧鸪哨在陈府多留了些时日,甚至还得空拖着从百忙之中勉强抽身的陈玉楼去了一趟瓶山。
可陈玉楼刚将张佩金扶为羽翼,安插人手,整饬财路,购置军火,样样都得亲历亲为,更别提还有十几万响马等着温饱,早都忙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