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深景,白梅佳人。
天下事,有几件能如画上一般圆满。
不多时,寂静的宫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借着模糊的光亮,可以看出是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不知原因,急匆匆地,连灯笼也没打。
那人跑过他身边,他出声叫住了他:“这位哥哥,可是来寻我家主子?”
内侍吓了一跳,见他如此问,不免奇怪:“你家主子是哪个?”
“哥哥糊涂了,此处离新殿不远,我家主子,自然是瑾珏公主。”他道:“今日恰巧轮到我上值,哥哥若有事,就同我说吧。”
那内侍一听,忙道:“也好也好,奴确实是来寻你家公主的,她与我家侯爷有约,眼下时辰都过了,公主仍未赴约,少詹事特叫奴过来问一声。”
“竟有这事?”他一脸吃惊模样:“许是公主好玩过头,一时忘了。”略微沉吟道:“劳烦哥哥先去回个话,我立刻进殿禀明公主。”
“好,多谢。”两人简单地见了个礼,内侍转过身,匆匆跑走了。
叶比木站在原地,目送人远去,寒风吹过,
几片梅瓣被吹刮到他肩头。他回首一瞥,长睫落下道道阴影,衬得两丸眼珠近似于无。
“连理分枝,终于离散。”
探手拾起一片,置于鼻端细看,花叶脉络在月色的映照下清清楚楚。
他忽而不明所以地一笑,随手把花瓣扔在地上。
寒冬里除了梅,大概很少有花能开得如此婀娜美丽。
光秃的树枝上,花盏子集结成一对对,苞大而圆润,最外层拢起淡色的花瓣,层递渐次,裹住最中间的蕊心,竟然发出琥珀色的微光,夜幕下,如一盏盏悬空的灯笼。
映照着树下一方石台,一壶梅酒,几碟点心,玉杯成对,然而孑然一人,终究有几分寂寥滋味。
人去台空,温酒的铜盏已然取下,稍显单薄的修长身影静静地立在院中。
负手对插两袖,微仰头,露出形状柔和的下颚线,似乎在欣赏这一片美丽花景。
不远处,有人慢悠悠地靠近,见他如此,不免叹了口气:“主子,奴再叫人去……”
“依你看,这株‘灯澜’长得可好?”微凉的话语打断了他。
黄钟:“……自然很好。”
夜风吹得那花叶飒飒摇曳,华阴侯的眸子落在那上头,神情看不出什么,半晌,他伸出手,抚触粗糙的枝干,一寸寸,他摸的很仔细。
黄钟立在一旁,木头似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夜里风大,您还是早些进殿吧。”
“方才怎么回禀的?”主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到底还是在意啊,黄钟:“只回话已经传到新殿,人先回来复命了。”顿了顿,又道:“不然,奴亲自去一趟?”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良久,树下的身影缓缓踱出,广袖随裾,行步的风仪极美,经过他身边时,道出轻轻的一声:“不必。”
“她一向贪玩。”
不咸不淡的声嗓,根本闻不见情绪。
黄钟怔愣原地,主子他……竟然会为旁人找理由?
只是……
为了欺人,还是自欺呢?
相遇
近来的前朝后宫都不太平静。
自从太子监国后,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罢黜了几个臣僚的官职,这几个臣僚虽非大官,却都身居要职,表面上并无结党营私,更不属于任何一派,因而太子令一下,便在朝堂上掀起了天大的波澜。
坊间流言纷扰,说太子任用新人,培植己方势力,意图宫车。数十名老臣上书清平,求见帝王,皆无果,朝中亦有见风使舵之徒,私下偷偷地有了动作。
后宫前朝干连一系,又因帝王托病,那数十名无子的妃嫔,近日来蠢蠢欲动,竟然把招子伸到阙中和新殿。
上玉把玩着紫檀漆盒中那条硕大的缀珠红玛瑙项链,是今早上刚送到她这里的,鹞子站在一边,略感忧心:“您预备什么处置?”
上玉:“嘿嘿,既然人家送来了,就留着呗。”钱这种东西太俗了,她喜欢。
鹞子:“……您还真是不怕遭殃?”
上玉:“怕啥,给了就收着,送来送去反而容易出事。”
把手上的项链放回盒子,命鹞子拿去仔细收好,上玉趴倒在长案上,眼睛正对着窗牖外几棵光秃秃的树。
自从上回自己打瞌睡,爽了他的约,这都过去好几天了,虽然她第二天就上门赔罪,也还是没见着他,阙中内侍说他又出门了,她这才知道,他居然在朝中做了官,殿前尚书左仆射,一个类似天子智囊团成员的文官职。
真是越来越弄不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让一个大辰贵胄在朝中任职,还是这种极易泄露机密的内部要职,这帮丹熙人的心是否太大了些?
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害,想这么多嘛呢。
其实她倒也不是真关心这些个朝堂斗争,只是上回爽约,心里头对他有些过意不去。
“公主,叶先生来了。”
这位最近也是雷打不动来报道,一应画具都带得齐齐整整,不过上玉同他说清楚了,画画可以,香绝不能再焚,估计是什么安神静心一类的香饵,上回直接把她熏睡了,好端端耽搁了事。
那画师今日仍旧一身襦衣襦巾,进门见过礼,盯着她瞧了片刻:“公主的气色,似乎不太好?”
上玉最近几天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夜里少眠多梦,回想之前山上那一晕,足足睡了四五天,大约是这个缘故,也就没太在意。
“公主身子若不爽利,小臣可为公主瞧瞧。”
呦呦呦呦。
上玉:“你还会给人看病?”
“粗通一二。”
“……”这是哪门子的全能小王子啊。
上玉:“那个……冒昧问一句,你……您究竟是做什么的?”
画师闻言,笑了笑:“小臣明白公主的意思,小臣不过一介布衣,若无几样手艺傍身,安能立足于世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边鼻孔突然间滴滴答答地流下一管鼻血,那猩红色坠到雪白的襕衫上,异常扎眼。
叶比木伸手抹了把鼻头:“臣失仪了。”侧过身,掏出巾子略擦拭了拭。
“……你这是?”
“公主不必惊惶,”他收起巾子:“最近天寒,小臣每晚一盏羊肉汤,有些上火罢了。”
话毕,挑起案边备好的墨笔,入嘴一含,就着胸前血迹状似随意画了几笔,一株红梅栩栩如生。
上玉:果然是艺术家,凶残起来连自己的血都不放过。
画师的眼神并没有多投入在衣裳上,反而转向上玉:“小臣今日来,为公主绘像收尾,恐怕与平时略有不同,需公主与小臣至殿外一览。”
说着,请宫人帮忙将熟绢展开,上头女子手持宫扇,削肩细腰,姿态柔美,可惜,五官处尚未落笔,仍旧空白一片。
饶是如此,上玉已觉得非常满意,平心而论,这个人的画工真的很不错,把她画得……十分传神!
叶比木:“女子绘像,其神韵皆在眉眼与身姿的配合,恕小臣无状,公主在殿中的神情……额……略微呆板了些。”
“所以今日想请公主出殿,好让小臣捕捉您的自然之姿,将绘像完成。”
要说画像就是麻烦,你得维持同一个姿势大半天,是个人都得僵硬,哪还能期望有什么如小鹿一般轻灵的眼,如花朵一般绽放的嘴唇。
所以他这个要求吧,也算合情合理。
两个人联袂出了殿,鹞子带着女侍们合袖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上玉拢了厚袍子,听身边人道:“小臣知道宫中一处不错的地方。”
这疑似诱拐犯的开场白……
她有些警惕:“什么地方?”
他瞬间就看透了她的顾虑:“公主不必担忧,小臣只是为了完成王妃娘娘交代下来的差事,再说,新殿中人就跟在后头,小臣不会做什么的。”
没想到这个人这么直接,上玉不免有些难堪,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一时无话。
经过宫道旁一株新梅,那枝子垂下来,画师自然地抬手为她揭开,她穿过去,听见他道:“宫中什么都是最好的,若论风物雅景,还有什么地方能及得上宫中,只是好归好,终究多寂寥凉薄,人人勾心斗角,不如民间烟火。”
不知他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上玉自然无意接话:“还请先生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