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炽烽的表达方式分明是盯,紧紧的盯,密切的盯,全神贯注的盯,可在榆桑的眼中,那就成了瞪,狠狠的瞪,切实的瞪,深恶痛绝的瞪。既定的认知让榆桑自然而然地把秦炽烽的举动理解成是怒气的表现,是他识破她之后怒火中烧的证明,是他即将大举算账的小小前奏。榆桑脑海中东窗事发,在劫难逃的想法一经生成,也就有了接下来的主动承认错误的一幕。
“骗了你和秦爷爷,是我的错。”榆桑的语气是诚恳的,态度是端正的,语言的条理也是清晰的。
既然已经认定秦炽烽是在为她说谎的事恼怒,她认为与其双方都不说话,让局面僵持着,倒不如一方服个软,找到事情的突破口,早点解决问题,而她作为犯错的人,应当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秦炽烽没有表示,那句话在榆桑看来是理所应当说出口的,在这个当口说出来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但对于秦炽烽来说是相当突兀的,他那时正在表达自己的情感,酝酿自己的情绪,一句莫名其妙的道歉突如其来,听得他有些懵了,就像是一记闷棍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脑门上,把他敲晕了一样。
尽管秦炽烽有片刻的不明所以,但他必须对榆桑的话做出回应,因为她在等。
“我本来就不相信你说的所谓放弃的话,也就没什么骗不骗的概念。既然你要谈这件事,那我们就来说说看你到底错在哪里。你刚才是要去市政府大楼,对吗?”秦炽烽又恢复成平常严谨持重的模样,对榆桑说话的语气既有长辈教训晚辈的严肃,又有警察审问犯人的严厉,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是。”榆桑老老实实地回答,乖巧地就像一个带着悔改之心接受训斥的小学生。
“去找市长,是吗?”秦炽烽早已像个半仙一样洞悉了榆桑的所有打算,却还要她一个一个地亲口承认。
“是。”能在路上将她截获,秦炽烽想必对她的计划都猜得一清二楚了,事已至此,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都无从遁形了,榆桑就没必要再隐瞒些什么,因为那无济于事,她的态度也摆得相当端正,有问必答。
“为了背后的那个人,是吗?”秦炽烽的问题步步深入。
“是。”榆桑不否认。
“你想通过市长来扳倒他,是吗?”秦炽烽继续问。
“是。”榆桑接着答。
“你手上有证据。”终于不再是问句,而改成了肯定句。
“是。”
榆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可秦炽烽气势迫人的逼视让她做了肯定的回答,她向他吐露了这个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肯定回答,对他说出了这个她即使受尽折磨也没有松口的肯定回答。
话一出口,榆桑有的不是泄漏了父亲慎重地交代的秘密产生惶恐不安,惭愧歉疚,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油然而生的是如释重负的痛快,仿佛卸下了一直压在心头的重担。
秘密果然还是需要被分享的,否则随着年轮的转动,窖藏日久的它们碾压的就是保存者的心灵,用日积月累的无形力量对精神和思想施加难以估测的压力。如果与人分享了秘密,就等于同他人分担了秘密本身具有的潜在压力,是一种力量的转移。
自从接受了那个秘密,多年来,榆桑始终没有找到与她共同分担的那个人,今天却鬼使神差地将人选定为了秦炽烽,这其中的因由,作为当事人的榆桑也不知道。或许是榆桑能承受的时间限度到了,或许是秦炽烽恰巧赶上了合适的时间点,或许是榆桑近来的情绪不稳,或许是秦炽烽眼中的判断太过肯定,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是细水长流的信任,是突如其来的感觉,反正结果就是榆桑把她保存的秘密告诉了秦炽烽,换来的却是一句责骂。
“笨。”这是秦炽烽对榆桑那些个“是”的回应,也是对榆桑自认为不错的计划的评价。
“怎么了?”对于秦炽烽的责骂,榆桑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反而虚心地向他请教。
“官商勾结。”秦炽烽言简意赅地用四个字完成了他的回答。
“王市长的政绩一直以来都很好,清正廉洁,两袖清风,被赞为人民的公仆,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众所周知的,做不了假。”榆桑说出她认为自己的计划可行的理由。
“笨。官场上的人一向都是明里一套,暗地里又是另一套,那个王市长刚上任的时候来拉拢过秦家,头一次就送的是前几个市长几次加起来都比不过的厚礼。官商勾结,自古就有,而且是蔚然成风,达成一定的协议,那官就能做得长久些,商才能赚得更多的钱。胡家的生意这几年做得还不错,在B市也算是有些影响力了,老爷子拒绝了王市长的拉拢,但胡奇没有拒绝,那他们的结盟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一去就是自投罗网。”秦炽烽的分析让榆桑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她的想法就相当于自寻死路。
“羊入虎口。那个人还不确定你到底知道多少,如果你这一趟出行成功了的话,你就会彻底暴露你的底牌,也等于是把你一直以来掩藏的东西直接透露给他,那从此以后你的处境就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至少他会给你制造一些骚扰,你的身边会不断地出现一些麻烦。还有,你想过没有,还有一个幕后的人,我们没找到,而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你都考虑过吗?”秦炽烽对事件的可能结果做了初步的预设。
“蠢钝如猪,幼稚,愚蠢,自以为是,傻子,笨蛋,白痴……”榆桑狠狠地骂着自己,一声接一声,一句接一句,缓慢却郑重。
认错的时候,榆桑的头就是低着的,一直到现在,就没抬起来过,她的视线范围保持在脚边的三寸之内,不曾逾越。
秦炽烽原先还离榆桑有一段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此时毫无预兆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醒醒吧
数字,本就存在于大自然之中,蕴藏着无限的神奇。人类已知的关于数字的种种,大约只是冰山一角,远远没有接近它的真谛。纷繁奇特的数字中,有一个“三”,一个让不少名人圣贤为之着迷倾倒的数字。老子的道德中就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说,由此可见,“三”的基础重要性。它是稳定持久的前提,几何图形三角形的稳定性就是得益于“三”,三边三角,缺一或添一,便会失去这个性质;它是容纳接受的关键,俗语有云:“事不过三”,文人墨客的传记小说中不乏“三”的出现:三顾茅庐,三打白骨精等等,它给了承载能力的限定;它也会是混乱失调的诱因,三的组合可以很完美,也可能很失败,有三人为众,也有三人成虎,它引发的有好当然也有坏,结果究竟如何还得看它组成的事物本身的性质。
深深的巷子里,斑驳的墙壁矗立在两边,形成围合包容之势,而身处其间的两人呈现的也是这个环抱的趋势。
秦炽烽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榆桑的身边,伸出手覆上她的脖颈,将她拉近自己,把她低垂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部,轻轻地环在了她的腰上。
“秦,你在做什么?”榆桑停止了对自己的责骂,就秦炽烽反常的举动向他发问。
“安慰你。”秦炽烽的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回答榆桑。
“多谢。”榆桑挣脱了秦炽烽的拥抱,退开几步,然后对他所谓安慰的奇特方式道谢。
秦炽烽的手空荡荡地****晾在那儿,凝视着低垂着头站在两米开外的榆桑,想起她方才如一尾想要保住性命,逃离渔夫的网的鱼一般从他的怀里溜出去,迅速而灵活,而他的手臂围着的一隅之地因为她的突然离去空了,连带着的是心里的失落感,他就按捺不住那种要再把她重新捞回来,牢牢锁住的想法。
静默重新回到了两人之间。
秦炽烽喜欢静,但他不喜欢眼前的这种静,这种在一些事情发生后的尴尬的寂静,这种无话可说的静会使他一遍一遍地回味方才被拒绝的苦涩滋味。
“你乱了方寸。”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像是为了打破静默的氛围而故意说的,说话的秦炽烽却显然清楚自己这句话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低头沉默的榆桑接话,而结果也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