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瞎了才看上你!”
这句话一说完,就听到兰官一声压住的惊呼,大少爷一把将人扛到肩上,对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信不信本少爷弄死你。”
这个弄死显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弄死,我终于忍无可忍,丢下带路的仆人又跑了出去。
真丢人,我一个享清福的花花公子,竟然因为同一件事从一户人家里落荒而逃两次。
我深深反省自己之前不正常的行为,恨不得捶死脑子里那个不理智的小人,连带着记恨上了那个高岭之花一样的兰官。管他什么花,都种在人家屋子里了,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大少爷抢花,何况花本人对我还不如对空气,没劲。于是我很快就把大少爷和那什么花丢在脑后了。
再后来过了一个多月,大少爷突然发了邀请函,请我到他家喝下午茶。我不明所以地去了,结果大少爷只字未提一个月前的事,似乎是忘了。
他请我来是为了他工厂和洋人对接的事。
月城留过洋的就我一个,不说别的,语言还是能通,不过听听洋鬼子说了什么,如数翻译,再把自己人的话译给对面听。这多简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大少爷笑着和我品起茶,这次我是不指望他说出“叫兰官来唱戏”这种话了,毕竟没喝酒的大少爷还是很正常的。
结果呆了一会儿,突然有下人来报,说县长来了。我吓了一跳,心想大少爷果然名不虚传,都能让县长亲自上门,赶紧起身告辞。大少爷连连道歉,说安排不周到了,好歹请坐,品完这半盏茶,下人会好生送我回去。
我答应下了。等大少爷离开后,我端正坐着喝了两口茶,终于还是没忍住,走出去逛到了园子里。
大少爷交待了容我自便,下人见我想自己逛逛,就识趣地退下了。我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晃什么。总之是……不能再去找兰官了。
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园子后面,似乎是账房的地方,紧挨着后厨,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不少。兰官立在长廊里,白着脸看着房门里面。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老毛病又犯了,躲在旁边偷看起来。
“我说兰大公子,你站这也没用,这个月真是账上紧,匀不出闲钱了。”账房小厮磕着瓜子,抬眼瞟他一下,嘲讽之意很明显。
兰官隔着门,脸色不太好看,踯躅了一会儿,才说出话:“不是说好的,每月给……给两个银元么?”
“嗨呀,府上姨娘月例是两块银元没错,可是公子你……”小厮挤眉弄眼的,搞得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兰官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站着,红着脸显得格外狼狈。大概对人低头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羞辱,可是没办法。
又有人笑道:“两银元在兰公子面前算得上什么,到大少爷那一撒娇,可不什么都有了?”
“上回那枇杷膏倒手卖了也能不少钱吧,上等货呢。”
“哈哈哈你提这做什么,枇杷膏不是大少爷赏的么?听说一口都不许剩,全吃下去了。”
“啊?三斤全吃啦?”
众人又哄笑一片。兰官再也忍不住了,丢下一句“不给算了”,转身便走,生怕后面的嘲笑声再撵上来似地。
我在假山后面一闪身,等兰官走过来伸手一把把人抓过来。兰官吃了一惊,在看到是我之后,才定下神来,勉强笑道:“谢先生,您有日子没来做客了。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我还没找到机会好好向您赔罪呢。”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紧摆手,盘算了一下自己应该怎么开口,半天没想好,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问,“你在这府里,一直这个待遇?”
兰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习惯了,有时候要得到,有时候要不到。要不到的月份也没关系,拿以前的存金撑一下就行了。”
之前莫名其妙的窝火全都消了,只剩下对美人的心疼:“你不是大少爷身边的人么?这起子人这么大胆,找死?”
兰官的眼神一下黯淡不少。他摇头失笑:“我恐怕还不如大少爷跟前开了脸的丫头。”
传说中两人可歌可泣的风月史在我脑子里回响,我忍不住开口道:“不是说你们什么情比金坚,踏破艰难险阻,才修成正果么?正果就长这样啊?”
兰官揶揄地看了我一眼:“童话都是假的,谢先生。”
兰官说出这句话真算得上是黑色幽默。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叹了口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出两个银元,放到他手上:“你拿着,用不着你还。”
兰官一惊,连忙要推,这时就听见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真是绝了,我谢毕平生不做亏心事,怎么每次都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情境里被人撞见。
大少爷面色不善地走过来,又对着我先说了工作有关的事宜,然后把两个银元放回了我的钱包里。
“不劳谢先生费心了。”大少爷皮笑肉不笑的,“以后我们还要多多合作呢。”
这是带上工作来威胁我了。最理智的做法当然是现在闭嘴逃走,可是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大少爷,你别误会,刚才我瞎逛,碰见你家下人克扣兰公子的工资,才拿钱出来。”
大少爷讥诮地笑了一声,抓住了我话里的某个字眼:“工资?谢先生真是时髦人。本来他也没工作,两银元给他也是浪费了。”
兰官突然冷哼:“我本来没工作吗?”
邵华也回头斜睨他:“你还想回去给人唱戏?”
眼看他二人又要掐起来了,我赶紧告辞回家,坐到家里的沙发上才喘顺了一口气。
回想起来,邵华和兰官真是我见过最诡异的一对情侣。
明明说的是患难与共的神仙眷侣,怎么仇人似地,回回见面就咬?
第4章 听戏
我成了畅春园的常客。
说来奇怪,我原来真是不喜欢听戏的,可听了兰官那半折之后,我就跟着了魔似地,从前喜欢的唱片也不听了,夜总会也不爱去了,和穿着老式马褂的人坐在一起,对着戏台如痴如醉,只是偶尔一个晃神,会把台上的花旦看成兰官。
我和畅春园的新台柱子——唱花旦的黄莺儿成了好朋友,获得了单点她来给我唱戏的特权。有时候梨园没人,我就坐在下面,黄莺儿扮着相,坐在戏台边上和我闲聊。
莺儿笑说我和从前的大少爷很像。我来了精神,问她哪里像。她想了想,说,当年的大少爷也是这样点兰官的戏,点来点去,把人拐到床上去了。
三教九流的人说话没那么讲究,黄莺儿一个大姑娘说起这个也毫不害臊。
于是我问,是大少爷拐的兰官?
莺儿瞥了我一眼,冷笑:兰老板跟我们可不一样,他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干得出勾搭富家少爷的事?还不是大少爷死缠烂打,把他生意都毁了,才不得已答应了人家。要我说,碰上大少爷是兰老板倒了八辈子霉!邵华他哪里配得上兰老板?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果然是女中豪杰,这种话都敢说。我装怂给莺儿奉上一杯茶,说,我的莺儿姐姐,行行好少说两句,我还得在大少爷手底下干活呢。
莺儿叹了半晌气,又抓着我说:“我看谢少爷是个好人才说这些,说起来,我们全梨园的人都为兰老板不平。好好的梨园皇帝,谁上赶着到大少爷那乌烟瘴气的后院去受闲气?本来邵家大老爷发话,兰老板就要断了的,偏生大少爷死追着不放,装怪讨巧求兰老板。当初也是我眼瞎,看大少爷在梨园后门站了一夜雪地就心软了,居然反过头帮大少爷劝兰老板。诶,兰老板真是掉火坑里了,被我们一起推下去的。”
站雪地这段我也没听过,央着莺儿细说。莺儿拗不过,只能絮絮叨叨地回忆起来。
那年冬至飘雪,邵华家里又抬进一房姨太太。邵华穿着红色喜服,应酬完宾客,却没回新房,摇摇晃晃地跑到了畅春园后门,砰砰砰地乱敲。
莺儿当时还是个小丫头,跟在兰官旁边。兰官刚从戏台下来,一身花旦的扮相还没卸,路过后门就听见动静,脸冷得跟冰霜似的。莺儿知道是谁,满肚子怒气,扬声骂道:“哪来的醉鬼,到别处去,脏了畅春园的地儿!”
“兰官呢!叫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