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别再说什么老派新派了,我在心里大喊,然后故作轻松地凑过去看谜面,只见上面写着:
“闾(打一戏文)”
我满头问号,颠过来倒过去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只好认怂:“我猜不着。”
“啊,对,谢先生平时大概不听戏,猜不到也很正常。”兰官抱歉地笑了笑,仿佛对无意中让我出了个糗很不好意思。我连忙道:“从前在英国没得听,回来就可以多听听了。”
“那也很好。”兰官莞尔,“畅春园我有几位老相识,唱得都还不错,改日您去了,报我的名字还能打折。”
“改日有空一定去。”我随口敷衍着,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兰公子现在不去畅春园唱了么?我听说你从前很红呢。”
“啊……那都是以前了。”兰官眼里满是落寞,看得我好不忍心。他怔了一小会儿,绕开了问题,“一代新人换旧人,比我唱得好的大有人在,听他们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我想都没想地反驳,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我轻咳一声,问道,“你上次唱的那个……叫什么?”
大概是我越矩得有点过了,兰官显而易见地又拘谨起来,只短短答道:“牡丹亭。”
我噢了一声,想着自己回去翻翻戏本子,什么都问他肯定显得自己很蠢。我正要说出请他有机会把那折戏唱完的话,忽然前面挤着的人变少了,兰官见到,立刻抽身靠了过去。
这么个清清淡淡的美人挤在平民百姓里,边上人眼里很快充斥起讶异和惊艳。我对那些黏在兰官身上的眼神莫名看不顺眼,走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大半视线,帮兰官推开人群。兰官感谢地看了我一眼,又撤开眼转向兑奖的桌子。
桌子上有备好的笔墨,他走上去拿起细毫沾了墨,在字条上写下一行清隽的字。我和老板一起伸长脖子看,见上面写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老板笑着拍手:“解对了!奖品在这里,先生有爱人的话,还可以给爱人留一份。”
奖品装在一个粗劣的红色小礼盒里,是一对绳结,细细的黄穗子,底下缀着几颗小红豆。我真不觉得有多好看,但是兰官看见它们第一眼,眼底就泛了光。“谢谢老板。”兰官笑着道谢。老板乐呵呵地和他打招呼,目送我们离开。
刚走出灯谜摊子,我还想转头和兰官说点什么,不曾想他把礼盒收进口袋之后,一抬头,忽然伸出一只手到眼前。
“下雪了。”
我看着晶亮的雪籽在他的眼睫化开,还有他说完这一句就缩回手,若有所思地发起了呆的样子,啊,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喜欢冬天吗?”我问了这么一句毫无营养的话。而兰官沉默了一阵,也认真回答我了:“不喜欢。”
“嗯?为什么?”我以为他会很喜欢,毕竟他在雪中的样子那么好看……啊我的天我到底在想什么。
“太冷清了。”他回答。
不是“太冷了”,而是“太冷清”了。
第3章 情仇
雪越下越大,看灯的人都回家去了,我拿袖子挡着雪,看兰官鼻尖也冻得通红,想关切地问一句,结果张嘴就是一个喷嚏,赶紧拿袖子掩住嘴,不住道歉。
兰官笑笑:“没关系,谢先生。邵府就在前面了,要不您随我回去避避雪,等雪停了再叫人送您回去?反正您是大少爷的朋友,替他招待您一下也是应该的。”
兰官总是在提出邀请时把理由说得非常充分,替人考虑的周周全全,听的人一点不舒服都没有。这好像跟邵华有点像,我想到这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我当然求之不得,跟着就去了。结果到门口,兰官上前一叩门,出来的小厮却先把他啐了一口:
“大半夜没处瞎逛什么?白累得老子来开一趟门,你自己不会走后门啊?”
兰官怕我不高兴,赶紧阻止他:“这是大少爷的朋友,我请回来避避雪,你去请示一下大少爷。”
“什么时候轮到你上赶着指使老子了?”小厮瞪起眼,不怀好意的眼光又转向我,“大少爷忙着应酬客人,哪那么多闲工夫,再说了,谁知道这人什么来路,保不齐是你哪个园子里的相好……”
我本来有点不爽,但是看到兰官脸上有了薄怒,意识到这是为了我,忽然有点开心。于是我拦着兰官说:“算了吧,我们走后门。”
那小厮说够了,冷笑一声又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兰官叹了口气,一边带着我绕去后门一边不住道歉,道的我有点心疼。
“府里人就这么对你?”我忍不住问。
兰官啊了一声,摇头道:“也不是,只不过今天赶上个脾气不好的,连带谢少爷也受了晦气,真对不住。”
“没事没事,你以后就当他是个土豆,别搭理他了。”我安慰他说。
兰官被我的话逗笑,一直到从后门进了院子,眉眼都是弯着的。
然后就看见了院子里沉沉地看着这边的邵华。
我一下刹住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后退了一下。兰官脸色不太好看,站定在原地,先开口说:“谢先生来过赏花会的,今天下大雪,我请他回来避雪。”
漫天的雪越飘越大,鹅毛似地落在邵华肩上。邵华的脸有点红,应该又喝酒了。他看了一眼兰官,又撇开眼先对我笑着说:“谢先生别在雪地里站着了,去前厅喝点热茶暖身子吧,我叫人送新的衣服过来,谢先生先换上,省的着凉。”
大少爷的体贴和兰官的很像,却又截然不同。兰官温温柔柔地说那些话,叫人想不到理由回绝,而大少爷说,只会让人下意识服从。
我愣愣地答应了,跟着赶上来的下人转头离开,离开前看到大少爷对兰官招招手,兰官好像咬了一下下唇,然后向梅树下的邵华走去。
我茫然地跟着下人走了几步,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明明知道大少爷喝了酒比平时凶神恶煞不知多少,我还是动作快过脑子,掉头就往回跑,跑回了方才的梅树下。
大少爷还站在原地,兰官在他面前站着,头偏向一侧,玉白的脸上红肿了一大片,好像还没缓过来。在这样美的雪景里,这样美的梅树下,这人对着美人就是一巴掌,整个冬天的好风景都被他煞光了。
“都新纪元了,打人不时兴了,大少爷。”我忍着火气对邵华说。
喝醉酒的人反应都慢半拍,邵华想了想才抱歉地回我:“谢先生,不好意思,我和房里人的事,让你看笑话了。”
“房里人”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楚,我梗了一下,明白这不是我该管的事了。然而邵华说完就把我忘了,气冲冲地转回兰官身上。果然醉了的人都不清醒,挑衅人都是灵光一现。下人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就这么傻傻地站在旁边,任我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
大少爷揪起兰官的领子,酒气喷了他满脸:“你就那么爱招惹人?要不要我把你扔窑子里去让你显显身手?”
兰官推不开,只能冷冷地回他:“别他妈在人前发疯,你自己手下人狗眼看人低轻贱客人,不然我们也不用走后门碰见你,还省一桩晦气!”
“怎么着,被我抓包还心虚了?”大少爷扳过他的脸厉声骂,“不要脸的贱货!”
我一时不知道兰官会说脏话和大少爷会说那么难听的脏话哪一个更让我惊讶。他们俩在人前的品行都是一等一的无可指摘,偏偏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了对方,以至于每次明明好好说话就没事的,非要扎来扎去两败俱伤。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好像认识半天的兰官其实在我眼前只是一个精致的皮囊,到大少爷那里才会露出长着刺的本性来。原来他对我这么见外,之前说的,恐怕也没几句实话。
我调转脚尖正要走掉,又听见大少爷抓着兰官逼问:“方才对他笑什么?谁允许你笑了!”
大少爷真是醉得昏了头了,也不知道酒醒想起来,看到我还要做人不做。我在心里冷笑。
明明兰官可以好好回答,可是他偏偏往大少爷脸上啐了一口,道:“人家是留洋学生,有文化有礼貌,你算个屁。”
兰官居然为了气大少爷捎带上了我,和之前大少爷威胁他拿我当挡箭牌有异曲同工之妙,气得我都呆了一下子,就听见大少爷又开始骂骂咧咧:“我没文化?我没礼貌?你他妈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