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嗣的脸色瞬间阴暗下去。他不能忍受薰被这样轻佻地提起。
对方却摆摆手苦笑:“别,我没恶意。只是好奇薰君的曲子的主人是谁罢了。薰君在界内也是一大话题呢,他那么神秘,流言满天飞,难免有些好奇心。谱子能给我吗?”
真嗣警惕地盯了他一阵,缓缓把谱子递出去,他说了声thanks就翻开来看:“这个……有些地方是你加笔了吧?不太顺畅呢。你看这里是D转到……”
“你不许动。”
真嗣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年轻的钢琴家愣了愣,看看手里的谱子,又看看真嗣阴沉的脸,半晌,叹气:“好吧……我不动。后果由你负责。”
他半眯着眼望向真嗣,真嗣的沉声回答亦不让步:“之后由你怎么改,但是,首场你一个音符都不许改。责任我负,你不用操心。”
“曲子是写给你的,我不插手。”钢琴家耸耸肩走向钢琴,“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构思。”
他在琴键上敲响了薰的曲子。技巧完美,无可挑剔,可终究不是他的东西。真嗣听着那些本该属于薰的乐音被他人弹奏,只感觉久违的焦躁在胸中一节节上涨,最后冲破了理智:“……停下,够了。”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真嗣就明白了,那不是薰。薰早已不在了,哪儿都没了,再也找不着了。就算手里拿着再多他的物品,听再多他的演奏录音CD,知道再多他的过去,也不可能再靠近他了。
现实没有给真嗣去做梦的机会,坐在钢琴前弹奏的人,永远不会是薰了。
钢琴家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真嗣:“……我在比赛中输给薰君的时候,评委是这样说的,说他的音乐比我有感情。我现在明白了。”
他打量着真嗣,从鼻间笑了一声:“薰君的演奏太美。他的演奏也好,他本人也好。太美,美过了头——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不是人类。人类是不可能演奏出这样美妙的音乐的。他真的是人类吗?”
面对这不逊的挑衅,真嗣空洞地笑了笑:“他当然不是。”
年轻的钢琴家露出惊愕的神色来。
真嗣指了指上方。
“——他是天使。”
真嗣再没有去监督那位钢琴家的进度,既然他接下了工作,做好就该是他的本分。而且,真嗣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认为能从薰的曲子里找回一星半点贴近薰的感受的希望,已经被现实毫不留情地击破。不论是谁去弹奏薰的音乐,不论用了多高超的技巧,或是弹奏得有多精妙到位,只要不是薰来弹,对真嗣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真嗣一次都没有去现场听薰演奏过。
一次都没有。
他明明寄来了那么多票,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他,真嗣却一次次任由内心逃避,不愿去碰触现实。不愿去正视他。
仅是透过电视屏幕,隔着千里万里,看着他一个人坐在钢琴前弹奏,灯光在他身上打出落寞的阴影来——真嗣只是这样欺骗着自己,自我满足着,错过了所有和他共处的时机。
如果不是那只命运般的小猫,真嗣怕是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被他掩藏了近十年的真相。
甚至,唯一一次和他共同演奏的机会,也被真嗣任性地浪费了。
在多少个难眠的夜晚,真嗣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杀掉。他明明给了真嗣那么多靠近的契机,明明那样渴望真嗣的回应,真嗣却只是背过了心灵的眼睛,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到真嗣想要看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着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随着隆冬将至,真嗣的心也一日一日冷下去。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但大雪阻碍了新音乐厅的建设,真嗣顶着刀割般的风雪跑到工地上时,偌大的音乐厅披着茫茫白雪无言地坐落在大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它像是被废弃了,被遗忘了,还没建成就已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真嗣在雪里站了好久,直到双腿都失去知觉,才往回走。一到家就倒在沙发里,被背后的硬东西硌得生疼。
真嗣反手把压在身下的东西掏出来,是魔方。为了抄录薰的曲子,真嗣已经很久没碰过魔方了。握着手中的五阶魔方,真嗣环视室内,其他三个都不见了。
真嗣记不清把它们放在哪儿,或者根本就已经丢掉了,躺在沙发上开始转动手里的魔方。安静的室内只有偶尔的咔嚓声昭示着仍有人存在。转动的声音由平缓到急躁,渐渐粗暴起来,最后,随着一声低沉的怒吼,魔方被真嗣摔在了地上。
——他转不好。
就像是世界留给了他失去薰这个最困难的命题一样,真嗣也无法应对这唯一留下来的五阶魔方。他教薰玩魔方那会儿,明明还有自信能转好五阶魔方,明明眼中映照的一切还像魔方般五彩斑斓,可一转眼,他失去薰之后,世界也失去了色彩。
真嗣从沙发上蹭的站起,在起居室里焦躁地来回渡步,又疯狂地拉开了所有的抽屉,试图找到丢失的魔方,可除了已经吃空的药剂瓶子和其他杂物,他找不到那几个神奇的小方块。也找不回和薰靠近着坐在沙发上讨论魔方的时刻了。
真嗣失魂落魄地矗立在空旷的起居室,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世界还是不肯放过他,还是在处处于他作对,真嗣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眼泪加热了眼眶又立刻干涸,流不出一滴泪水,却在地上发现了光给他的手帕。
真嗣这才记起来和光的约定。他把手帕捡起来,走向座机,拨通了光留下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真嗣报上光的名字后,才听到了故人的话语:“是碇吧。你为什么没来?”
她的话语中听不出责怪,只是单纯的疑惑。
真嗣从空白的脑袋里困难地挤出语句:“……对不起,我忘了。”
他听见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薄情的人。没关系,本来也是我的单方面邀请,你当时也没应下,就这样吧。”
说到这,光的声音远了一些,大概在和丈夫交谈,说了句去看看火候。她似乎很幸福。
“要是不介意,你可以找个日子过来做客,一个人生活很寂寞的吧?”
是啊,一个人。真嗣仍旧是一个人。光却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家庭,有了关心她照顾她陪伴她的人。她失去了铃原,却也得到了补偿。
也许,自己也该答应明日香的。可真嗣忘不了薰。这不是把薰杀死时的那种深刻和震颤,却像烧红的烙铁般深深印在了真嗣的心上。这是爱和痛苦的记号。
电话从真嗣手中落下。真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了钱包套了大衣冲出家门,直跑进飞扬的大雪中。他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孤寂的寒冷,理智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花了三倍的价钱才打到车,在漫天的风雪中往光的新家开去。
真嗣几乎是摔着下了车的,一下车就直奔着窗子透出的暖黄色而去,中途摔了一跤,摔在雪里,他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地跑向大门,摁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不认识的男人,光在他后面,看见真嗣,瞪大了眼:“碇……你怎么过来了?刚刚电话突然没声音了,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上前来,她的丈夫后退一步,从身后伸出手护着她。她望着真嗣,一脸担忧,完全没有了之前见面的冷硬和敌意。家庭融化了她身上的冰雪和对逝去的恋人的执着,她如她的名字那般,散发着柔和的光。
“快进来吧。雪下得太大了。还有,你头上流血了,没事吧?”
真嗣没有动。只是望了望敞亮的房子,望了望戒备的男人和被他保护着的光,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真嗣的世界。
不是真嗣可以靠近的地方。
真嗣从门前的台阶上摔下去,不等光来扶他,爬起来转身就跑。
风雪吞没了真嗣的背影。真嗣在寒冷中奔跑着,逃离那不属于他的温暖,逃离那和睦幸福的一家,逃离那背叛了过去和曾经的恋人而获得的生活。
可是,真嗣能逃到哪里?在这已经没有了薰、没有了包容他的一切的世界,他能逃到哪里?
真嗣已经无处可去了。
东京被白色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