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里谨慎地握着方向盘,驱车行驶在通往真嗣的公寓的路上。防滑带压碎地面凝结的薄冰,细小的破碎声犹如群虫从地下涌出。美里十分焦躁。
她给真嗣的电话全都没人接,短信也没有回。上次出现这样的状况,还是薰在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嗣觉得她妨碍了两人的相处而回绝她的联系,这无可厚非,她不会担心到撇下工作跑过来。可现在联系不上真嗣,给她带来的只有难以忍受的不安。
到了真嗣的住处,美里停好车,在停车场仰望真嗣的窗子,只看到一框黑色的深井。她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楼,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真嗣!”
她对着黑暗呼喊。没有回应。
她踢了鞋冲进室内,啪啪啪摁亮了所有的灯,真嗣的身影出现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深深垂着头,手里拿着魔方。
“真嗣……?”
她见过太多次真嗣状态不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边移动脚步边呼唤着。她在真嗣身边停下来,蹲下身抬头看着青年,黑色的眸子是一片无光的暗,额角的血迹凝固着。美里伸出手去拨开乱糟糟的黑发,确认着伤口,心疼得皱起了脸。
“真嗣,发生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美里放柔了声音说,她希望真嗣能听到她的话语,可真嗣甚至不看她一眼。
“我来了,没事了。真嗣,我们得去医院,你受伤了。”
美里尝试着伸出手去把真嗣拉起来。
“美里小姐……”
真嗣的话语让美里的手顿在了半空。黑发的青年望向她,皱着眉,脆弱得好像随时会崩溃一般,瞳孔和嘴唇都颤抖着:“我做不好……”
魔方从震动的手中落下,他使劲抹着没有泪水的眼睛,却抹不去胸中的痛苦:“玩魔方也好……没有了渚之后的生活也好……我做不好……我试过了,真的很努力去做了,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
他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无法化作泪水的无数感情在脑袋里冲撞着,似乎要将他炸开了。他坐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试图解开魔方,试图弄清自己前进的方向。可就如这下着大雪的夜晚一般,除了寒冷和黑暗,他什么也没找到。
美里就在他那么近的位置,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他,生怕一碰,眼前这被逼到了绝路的青年就会碎裂消失。她看着他俯下身子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如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知道……美里小姐,我原来根本不知道的啊……”
他使劲地捂住脸,被抓破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滴落在地上,让他的话语也带上了惨烈的猩红。
“我不知道,我竟然会这样爱他……”
冬末,真嗣还是住进疗养院里去了。美里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坐在角落里玩魔方。和当年美里去大学里看望他的时候一样,他一个人坐着,和周围格格不入,空气在他周围冷冷清清地沉淀着。他背后有一扇窗子,光秃秃的黑色枝杈从一侧伸出来,挡在白色的天空前面。
美里从其他病人中穿过,走向他:“真嗣。”
他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光彩:“音乐厅……怎样了?”
每次美里来看望他,他必定会这么问。美里去找过源堂了,从源堂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得知真嗣又入院了的时候,作为父亲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冷漠,只说了声“知道了”。
若是当年的美里,也许会当面斥责源堂。可现在的美里却什么也没说,她已经太累了。疲于这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的生活,她没精力再对无法解决的事情吼叫。
她拉过椅子在真嗣对面坐下:“我问过了,如果不出意外,年中……大概七月份的时候就基本建成使用了。”
得到了答案,真嗣重新把头低了下去。他手里的魔方没有哪一面是已经还原的,色彩在他手中就这样凌乱着。
“那个时候……美里小姐能帮忙让我出去一阵吗?我不能错过首场。”
“没问题。”犹豫着,美里还是伸出手揉了揉他干燥的黑发,挤出个惨淡的笑,“明日香说要来看你,你要见她吗?”
她没告诉真嗣,明日香其实就等在外面。
真嗣摇头:“不,不用了。她不该来见我。”
——就像我不该去见渚。
他低声加上一句。
有些事情,永远不去察觉才是最幸福的。真嗣不想给明日香留下痛苦,虽然他也认为,明日香足够坚强,总有一天能把他忘了,投入新的生活中。
“是吗……我知道了。”
美里在真嗣看不见的角度苦笑。她不能留太久,明日香还在外面等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明日香解释。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活动室里有其他病人三三两两交谈的声音,也有人瘫坐着独自呓语,有人在走廊上咕哝着徘徊,有人坐在桌上不停地摇晃身体。世界被隔离在了肉身之外。
再过不久,入春后就要开始化雪了。只是,真嗣心里的冰雪怕是除了薰,谁也无法化解吧。仔细想来,过去净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谁又能想象得到曾有那样惨烈的战斗发生在这片大地上,谁又能想象得到,真嗣会把心交给那个被他握在掌心的白发少年。
美里是想不到的。
真嗣入院的时候,随身还是只带了薰给他留下的东西:围巾,香水,信,磁带,日记。大提琴自然是不允许带的,真嗣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美里看着他换上淡蓝色的病号服,被护士带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那一瞬间,美里觉得,也许真的就再也见不到真嗣了。
他的灵魂被薰带走了,现在,连他的肉体也要被某种不可抗力夺走。每次看到日渐消瘦的青年,美里都不由得害怕起来,想要抱抱他,确认他还在这里。可她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包,强作自然地和青年交谈。
发药时间到了,美里也该走了。她说再见,真嗣说再见,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明日香在大厅里等着她,看到她出来了,眼神只轻轻相遇,心底就知道了答案。
“他不想见我,是吧?”
美里只是苦笑。
明日香别过脸去,望向积雪的白色大地:“白色真讨厌,和渚那家伙一样讨厌。”
明日香是红色的,火一般热烈而张扬。真嗣却是忧郁的蓝色。他们本该是最相配的。
她站起身来,双手揣进红色皮夹克的口袋里:“你不觉得很讽刺吗?我听说,渚当年那样杀死了小猫,然后又被真嗣以同样的方法杀死了,后来,真嗣又用同样的方法杀了另一只小猫。这若是个等式,那渚根本就不必出现,或者,他就不应该被复活,这样一切就都完满了。”
她的话语也开始深奥起来了。美里听不明白,也没有明白的必要,只是说:“你已经尽力了……”
于是,冬天过去了。
然后是春天。
夏天。
真嗣从疗养院里出来了。
他的恢复情况很好,医生说了出院也没问题,美里考虑过后,还是把他带出来了。他又住回美里那边。他的东西美里一直帮忙好好收着,渚送的大提琴就立在房间的窗边。
真嗣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琴箱,开始练习。
他仍旧拉那首圣桑的天鹅。
美里不打扰他,只在他停下之后,把饭给他送过去。他这样练了好几天,一直到新音乐厅建成的首场那天。
美里那天不巧有急事加班,本来想和他同去,他却摇头:“不用了。美里小姐去忙工作吧,我自己就可以。”
美里把他送到音乐厅,他站在音乐厅前的广场上,仰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巨大建筑。
“渚曾经想在这里演出。那时候,我就想过让他在这里演首场。他的独奏会。”
他低下头,抚摸手里的袋子——袋子里是渚的围巾,他仍旧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
“约定,我已经实现了。”
他撑着伞站在雨里。这是炎热的盛夏,即便暴雨倾盆,空气仍旧燥热得令人难以忍受。雨水在脚边肆意流淌,打湿了鞋和裤脚。
告别美里,真嗣走进音乐厅。他定了两张票。这次,由他来请薰听音乐会。为薰而准备的音乐会。
狂风暴雨被隔绝在外,在被闪电照亮的夜空下,奏响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贝九,那是薰给人类选的音乐。安魂曲,是真嗣给薰选的音乐。这是最神圣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