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这次是真嗣的错,我不会道谢的。”
“我才不要你道谢。”
真嗣别过脸去,却没法让涌上的感情也逃避地背过身去。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触动了自己心底的柔软。明明如此笨拙,却认真得令人怜爱。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一直是看着自己的。
可这么一想,心底又立刻有个声音反驳,说这不过是因为他是为了自己而被制造出来的,这是他的任务,他的使命,和他自体的感情没有半点关系。即便见过他为了自己而笑,而哭,而沮丧,而雀跃,真嗣还是否认着他。
这么做的话,至少他离开的时候,自己能不那么受伤。
回到公寓的时候,正撞见等着的房东。看到两人一起回来了,她脸上浮起惊讶的神情,看到真嗣的时候,又渗进几分尴尬。他看见房东,刚想和她打声招呼,就被真嗣一把抓着走。
“别理她。你到底有没有自觉啊。”
真嗣训斥他,开了门,把他扔进去,自己就直冲着厨房走去,声音拐了几个弯传来:“你等着就好。我来做,当作昨天的回礼。”
他便听话地乖乖坐在沙发上等。真嗣从厨房里偷偷观察他,他才静坐了没多久,就开始暴露本性,东张西望地坐不住了,翻翻真嗣的杂志,又倒腾真嗣拿来解闷的魔方,简直像只好奇心重的白猫。因为没什么危害,索性就放任他玩去了。真嗣端着做好的饭菜出来的时候,他正鼓捣着真嗣的五阶魔方,一脸苦大仇深。
看到真嗣出现,他犹如看到了救星,把魔方伸到真嗣面前,急切地问:“真嗣,这个到底要怎么弄。”
真嗣扫了眼桌上根本没复原的二三四阶魔方,叹气:“一上来就挑战高难度,你到底怎么想的。”
真嗣放下碟子,拿起三阶魔方,三下五除二全部复原了。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眼睛里亮闪闪的,整个人几乎要扑上来了:“好神奇!怎么做到的!再来一次!”
说着,他拿起二阶魔方塞在真嗣手里。真嗣二话不说放回桌上,看他满脸期待的样子又不忍心拒绝,只说:“吃完饭再说。你要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后面这句话从嘴中蹦出的时候,真嗣自己也有些惊讶。但看他高兴得像朵花儿似的,兴冲冲跑到餐桌旁坐下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反悔的言辞。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真嗣做的饭。”
“先声明,做得没你好。”
“才没有那回事。”
他露出难得的真实笑容,微笑的红瞳里看不到半分掩盖忧郁的乌云,让真嗣的心也轻松了不少,甚而都忘记自己计较着他的身份,完全沉浸在这毫无芥蒂的亲近互动中去了。吃完饭,他又喊着要帮忙洗盘子,真嗣以他手上带伤驳回。他失落地坐在沙发上等,连研究魔方的心情都没了。直到真嗣脱下围裙说要教他玩魔方,他才又一下子明亮起来,整个人神采奕奕的。
他要回去的时候,真嗣送他到玄关,他站在门外,没有马上走,忽然说:“真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感到开心的时刻吗?”
问题让真嗣愣了一愣,仔细想想,的确无法否认,今天和他相处的时刻大多是十分开心的,就像世间普通的亲密朋友一般。可想到“朋友”这个词,真嗣心里有些莫名的别扭,不知为何,反倒庆幸自己当年和渚薰的相处并不愉快。
但这个他却处处顺从自己,几乎不给一丝争端的可能。
真嗣无意识地皱起眉,他看到这个反应,忧郁的乌云又重新笼罩在眸子里。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么说着,他仍然期待着真嗣的回应,站在门前没有走。真嗣从他脸上移开了目光,望着地面,话语在腹中徘徊了一阵,说:“……当然有开心的时候,不过,你可别得意忘形。”
再抬头看向他时,却惊讶地发现,他笑得释然,就是这个平淡而柔和的微笑使他变得虚幻起来。真嗣不想看见他这么笑,这笑容仿佛在作永别的告别。可真嗣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就说了再见,穿过走廊,消失在了转角。
真嗣站在门前,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站了一阵,关上门回到屋里。魔方还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散乱着,两人无忧无虑地交谈的声音仿佛仍留在耳中。明明是才发生过的事情,却犹如从未发生过的臆想。真嗣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样亲近的交谈,在自己和渚薰之间,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他不是他,所以才发生了这疯狂的妄想般的喜剧吗。在他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真嗣触摸了他的双唇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和渚薰间那个不是吻的吻。普通的十几岁少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亲吻同性呢。因为是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渚薰,才会做出那样大胆的出格举动来。
因此已经是大人的真嗣,就更不可能做出脑子一热不计后果的事情来。即便在那瞬间有想亲吻他的双唇的欲望,也只是淡然地以其他思绪掩盖,却在独处时的清醒中发现不过是欲盖弥彰。
我是不是喜欢他?
突然的想法连真嗣自己都吓了一跳。本来以他的长相,将一切归之为被美丽事物迷惑的意乱情迷也无不可,这个可怕的假设却将事情引到真嗣不愿去想的方向上。
当年,掌中的人说,如果你还有那么些喜欢我,就实现它。
真嗣实现了他的愿望。虽然那与喜欢无关,却成为了诅咒。
回忆掀起了难以忍受的悲愤,真嗣硬生生截断思绪,一下坐进沙发里,身体沉重地陷下去。脖子靠在沙发上,有点不一样的触感,真嗣把压在脖子下的东西扯出来,浓绀色,是他的围巾。
盯着手里的围巾好一阵,鬼使神差的,真嗣慢慢凑近了,轻嗅。围巾上有着真嗣所不知道的香水的味道,沉稳而性感。和他坐在一起稍微靠近一些的时候,偶尔能闻到的味道。
明明只是个笨蛋而已,却用着和他毫不相称的香水。可即便这么想,真嗣的心底却因为这香气而微微骚动。他到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人类的多少东西?他越是模仿人类,就越不像他自己,越不像渚薰。
门铃又突兀地想起,打断了真嗣的思绪。真嗣心里知道是谁,打开门,房东就站在门外,脸上是明显的怒气——她是该生气的,毕竟真嗣打了她。
“他走了。”
真嗣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在她开口之前就抢先说。
她抱着双臂,哼了一声:“我看到了。他还会来吗?他要是不再来了,你也就该搬走了。我这里供不起你这样脾气的少爷。”
她的话没能让真嗣生气,真嗣只是想着,的确,他到底还会不会来?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真嗣握紧了手里的围巾,声音和心一起沉下去:“……他不会来了。”
房东上下扫了他一眼:“……那这个月底,请你搬出去。”
“知道了。”
真嗣没心情再应和她,边回答边有气无力地关上了门,回到沙发上躺下,把围巾摁在胸前。他这样有名气,又长得这样显眼漂亮,学会了人类的绅士作风,还用着那么惹人遐想的香水,很容易就把人的心夺走。他明明是为自己而生的,现在却被千万人的目光所分享,被分离,被夺走了。
又也许,是自己先放弃了他的所有权。他一次都没有问过自己,是否愿意让他活下去。一次都没有。
他只是顺从着那时的真嗣的心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真嗣的视线里。他不要求真嗣为他的生死负责,就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他能活到现在,除了真嗣搭乘EVA使他得到生存的许可之外,那之后的事情,和真嗣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们本该就这样成为陌生人的。真嗣也几乎把他忘了。因为渚薰已经死了。
因为渚薰的死,真嗣不想再和人建立联系。只要给出了心就一定会受伤。而现在,自己却在重蹈覆辙。
意识到这一点让真嗣感到害怕。渚薰死时的恐惧又冰冷地抓住了脚踝,真嗣在沙发上蜷起身子。他的香气也留在了沙发上,真嗣抱紧了他的围巾,逃入梦中。
被电话叫醒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颜色昏沉。真嗣扶着沉重的脑袋缓缓坐起,拿过电话。电话那头响起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