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我把围巾落在真嗣那儿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送过来可以吗?”
真嗣从的士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夜晚的浓黑。他打开门时显得十分惊讶,真嗣把围巾往他怀里一塞:“你是故意的吧?”
他没否认:“……我没想到真嗣这么快就送过来了。”
“你做事能别这么拐弯抹角吗?”真嗣一点不客气地往屋子里进,一到客厅就看见满地狼藉的猫粮,小猫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从后面跟上来,声音满是失落:“它还是不亲近我。”
两人都刻意无视了话语中隐晦的纠缠。真嗣瞥了他一眼,客厅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有些落寞的意味。他似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就像自己一样。一个人生活总归是寂寞的。真嗣忽然间想,既然房东要赶自己走,索性就和他住算了,反正他也不会拒绝。可真嗣又很快意识到,这里到市内的路程不短,上课的问题没法解决,而且,追根究底,这个想法太疯狂了——自己怎么会想和他住在一起?
真嗣因为这个想法内心一片混乱,听到他在旁边说:“真嗣这次能先帮我喂它吗?我再照顾几天,它实在不亲近我的话,我会负责找到更好的饲主的。”
他的话却没进到真嗣心里,鬼使神差的,真嗣心里所想没成功被喉头截住,化作声音泄露出来:“要我照顾它的话,我只能长期住在你这儿了。”
话一出口真嗣就暗呼糟糕,可比真嗣更早反应的是他的拒绝:“不行。真嗣不能住在这里。”
真嗣惊讶地瞪大了眼,扭头看向他,他皱着眉,真嗣第一次看不明白他眼神中的复杂。
“真嗣要回去的话,一会儿我可以开车送你。今晚住下来也行。但是,真嗣不能和我住在一起。”
明明被拒绝的是真嗣,他却露出一付他才是最受伤的那方的神情,真嗣好久没动静的焦躁又开始顶着心门,随时要破门而出了。
“……我也不是真想和你住的。因为你的关系,房东要赶我走。”
情绪到了喉头就控制不住自我,真嗣下意识地开始转移责任,语气也不善。他的目光闪了闪,黯淡了一些,带着声音也低沉下去:“……既然是我的责任,我会想办法的。不管怎样,真嗣不能和我住。”
拒绝一向是真嗣最讨厌、也最使真嗣受伤的事物,可他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强调着他的拒绝。在真嗣的印象中,自己从未被他拒绝过,而这第一次显然是彻底的不愉快,真嗣感觉像是在冰湖上忽然踩空,落进了冬日极寒的湖水里,寒冷到了骨髓和心底。本以为他是那么的依赖和倾慕自己,现在看来,不过是那些表象误导的自作多情。
真嗣刻意提高音量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今晚就回去,麻烦你送我。”
故意使用的敬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他很明显地畏缩了一些,缓缓说:“……住一晚是可以的……现在太晚了,路上不安全。”
这担心的话语也不知是真心还是他炉火纯青的人类模仿,真嗣看都不看他,只拋给他怄气似的冷淡的声音:“我以为你并不欢迎我。”
“不是的!”他的回答有些急了,“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欢迎真嗣过来。只是,住在一起这件事是不行的……”
顿了顿,他窥视着真嗣的反应,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次,算我求你了。真嗣,住了今晚再回去吧。”
真嗣没回答他,只是扭身往楼上走,走到前天晚上他安排的客房前,手搭上门把,停了下来,回身:“你知道吗,你和渚一样,时常会让我讨厌自己——讨厌这个无法拒绝你们的请求的自己。到最后,受伤和后悔的,也就总是我而已。”
真嗣牵起嘴角苦笑了一下,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在轻声的门锁声后,真嗣终于再撑不住镇静的表象,浑身颤抖着瘫坐在门后,捂住了脸。
他到底要怎样才满意?渚薰也是,他也是,总是向自己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除了满身的伤,自己从他们身上什么也得不到。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就像分隔两地的情侣般,频繁地互相往对方住处跑,到最后,却只剩下满心的疲累和空虚——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联系。
所有的联系都断在了过去。在渚薰死去的那刻,一切本就该结束了。
他才是多出来的那块拼图。他才是不合理的部分。
他若是早些消失成为回忆,自己的心也就不会为他这样混乱了。
真嗣坐在地上,手脚一片冰凉。一开始的愤怒早已被其他无法言说的感情覆盖,剩下的只是被抛弃般的伤感和寂寞。果然,只要把心给出去,就一定会变成这样。他如此狡猾地吸引着自己,又毫不留情地伤害着自己,自己却没法从这泥潭中脱身,甚至更加陷入进去。
所以,真嗣才讨厌自己。
真嗣听见敲门的声音。
礼貌而节制地轻敲三下,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他的声音隔着门板而显得低沉,像被乌云压着,喘不过气来。
“……真嗣,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而道歉。但他应该真正对自己道歉的事,他自己却毫无自觉。
——比如说,扰乱了真嗣的心这件事。
隔天早上,真嗣没在家里找到他。他出门去了,便利贴贴在冰箱上,熟悉的清秀字体留下简单的几句嘱咐。猫粮还保持着昨晚的样子在客厅里散了一地,却少了一些,估计是小猫吃的。真嗣把猫粮收拾起来,把猫喂了,往沙发里一坐,抱着小猫,仰望着简约素净的天顶。
他住的地方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真嗣挠着小猫的下巴想。小猫仍旧很亲近真嗣,任由真嗣的手指挑逗,发出愉快的呼噜声来。真嗣望着它苦笑:“……你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
还是说,你真的是那只小猫的转世,看到同样是渚薰复制品的他,才坚决不愿亲近杀害自己的凶手吗?
也许,把小猫托付给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到这里来,就不应该答应他,也不应该来见他。一遇到他,自己的生活又开始变得乱七八糟,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疾驰。自己的心亦然。
真嗣放下猫,走到上次看到的、他装药的柜子前。虽然随意翻动他人财物不好,但真嗣对他从来就没有罪恶感,手自然而然轻巧地打开了柜子,拉开了抽屉。映入眼前的是满满当当的药瓶药盒,小箱子里大概是些简单的医疗器具。真嗣拿起一瓶,意外的轻,摇一摇,没声音,空的。再拿起另外一瓶,同样的无声。再一瓶也是,再一瓶还是。
真嗣打开了那些药盒,依然空空如也。在柜子里的所有,都是空无一物的摆设。最后,真嗣拿起了药箱,药箱里终于有几瓶没用过的针剂,可和前面大量的药品的尸骸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真嗣望着这一片白色,这些标注着真嗣不明白的记号的白色容器,像一片浓雾般笼罩住真嗣的思维。小猫在脚边喵喵地叫着,似乎想让真嗣陪它玩,可真嗣没有这个心情,默默把翻乱的物品全部归位,真嗣回到沙发边上,一下子往下坐陷进去。
也许他的身体快好了,不用再用药了。真嗣想。看他那么有精力的样子,也不像个病人,至少,比起当年在NERV的时候好多了。那时候,他有次不知怎么没吃药,真嗣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地上,整个人冰凉得好像死了一般,呼吸都听不见了。若不是律子及时赶来,他或许就真的死了。
因为,就算真嗣发现了他,也没有能力救他。只能站在边上,看着他一点点变凉,一点点失去生命的气息,束手无策。
那件事就发生在让苹果的事件的第二天。真嗣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是,以此为分界线,他脸上那渚薰式的无忧虑的明亮笑容,一天天消失了,到最后,连他本人,也从真嗣的世界里消灭了声息。
真嗣从未想过要和他再见的。
大概十点左右,他回来了。看到真嗣靠在沙发上,脱着围巾边走上来边说:“房东那边我办妥了,真嗣可以安心继续住下去了。给你添了麻烦,真的很抱歉。”
他看见小猫躺在真嗣腿上,走到一半,就停住了脚步,疏离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真嗣抬起眼看向他,他似乎没睡好,眼睛下方有淡淡的眼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