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纾低下头,便见他抬起面容来,一双眼噙满了泪水,在烛光中荧荧闪烁。
她笑了一下,手臂圈在沈铮腰腹处。
她不再说恩义那番话,尽管那话也不假,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话,是御下的手段。
可两人之间,从来是情……
“你忘了么,你把自己许给我了。不要我管你,你要谁管你?”
在沉沉的夜色中,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骗人,沈铮在心里偷偷说她骗人。他什么时候许给他了,她怎么这样,趁他不清醒便来骗他。
他羞赧极了,恨不得咬她一口。可他正假装还未醒,那些反驳一句也不得说。
他气得鼓起脸,心却安定了下来……他想,别人都不要他也没关系。就像她说的,反正他归她管了……
沈铮半抬起身看着她。昏暗的夜色里,她轻轻笑着,细眉细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悲悯的神佛——独他一人的神佛。
“阿姐……”他又喃喃唤她,心底升起无限的依赖和软弱。
秦纾轻轻抚着他的发,端正了神情,又开口说道:
“你总说自己不值得,可我要去哪里再寻一个你这样的人。学识好,品行也好,困厄不改节,就像庭外的修竹,是真正的君子。”
“我……不……我不好……”沈铮声音里藏着哽咽。
他哪里有困厄不改节,此时此刻他就在骗她……骗她怜悯他……
他一点也不好……
时代的洪流汹涌,他就像一只蜉蝣、一片草叶,便是有心做什么,却只能随着水波浮沉,无力挣扎。
而她是老练的舵手,是航行于海上的巨轮。她见过万里高空,征服过海浪……
他……不够相配……
秦纾又笑了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继续说下去。
“你若想要我说,你这样好,我总是说不完的。就像……有谁像你这样好的脾气,又生得这样漂亮。”
她这句便是戏谑更多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
沈铮咬了咬唇,几乎陷在这蜜糖一样的话语里,神智全无。可他又忍不住钻起牛角尖——她认为他好,便是爱么?
两人之间没有说过爱,那词汇太深太重,他不敢听也不敢说。
现在也如此……沈铮没有问出口。
秦纾也没说。没说若是没有他,或许她的人生便像严丝合缝的齿轮,工厂里轰隆隆做响的机器,急驰向前的煤油车,一个真正的商人。
或许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的生意能做的更大,旁人能对她更恭敬。只是她想着想着,便想到风雪前压下来的天幕,那么深,那么沉。
无论是东方或是西夷的画家,他们做画时,在大片水墨、深灰水粉的背景下,总喜欢勾勒一笔细嫩的春草,一只嫩黄的小雀。
或许他便是那一抹鲜亮颜色,也因此,一副画才能活起来。
“阿姐……抱抱我吧……”他轻声恳求。
秦纾更紧的抱住他,无声的叹息。她的手指抚慰过他的身体,从他细瘦的颈,抚向他白鹤一般嶙峋的肩脊。
他的长发缠绕在她手指腕间,他病的太久了,长发抚摸起来也微有干枯涩意,她的心底也一片涩然……
窗外几盏孤星静静悬在天边,一帐烛光里,隐约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哔啵声。
沈铮伏在她怀里,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哭泣,在寂静的深夜里响了很久……
第52章
秦纾京中宅子里有一间大藏书阁, □□排、数十个书架都塞的满满当当。窗子用得是蝉翼似的薄纱,便是不点灯,屋子里也亮堂堂的。
不过这里少有什么集句、训诂之类的书, 大多是报纸, 学报、商报、工人报,还有佛郎机、邪马尼来的, 都分类按日子码好, 一张不差。
秦纾说, 这些报纸她买来是为估量盐粮、煤炭、生丝等等价格涨落的。说尽管她的生意以实业为主,有时候也会玩玩期票。
不过沈铮知道,她想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很少说未做成的事情,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
沈铮取下一份报纸,坐在窗边翻看起来。
这报纸是从南边送来的, 那里天高皇帝远,同西方人交易往来多, 办起报纸也胆子更大。头版头条便是不列颠通过了《权利法案》, 君王特许了第一家商业银行。
沈铮笑了笑,继续往下翻。
江浙的商人打了广告, 要开办蒸汽机织布厂;上洋的大剧院做了雕版小像,新排了《罗密欧》;有青年为妻子写诗,悄悄登在报纸一角。
这世界满是鲜活的色彩,滚滚向前流动。他遥遥望着,也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