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曼最终还是听进去了。果然,只要放弃自我, 不断重复强调那些令人厌倦的套话和主题, 凭借着文笔的粉饰, 很快她的作文分数就稳居全年级第一。
段澜那天带着优秀作文资料回班里分发, 第一篇就是匡曼的, 待他走到匡曼桌边, 匡曼忽然问他:“你真觉得我写得好吗?”
段澜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匡曼摇摇头:“写久了这些工厂流水线一样的垃圾, 忽然发现,年轻时一点写作的灵气,此时也消失殆尽了。”
她也许再也写不出高二时那样发自肺腑的散文小品。
段澜鲜少有空去医院复查、开药。有时李见珩问起,他也学会撒谎,敷衍着说去过了。李见珩家里有姥姥一个病人要照看,又要看店做生意赚钱,又要注意妹妹,又要弄好自己的学业,已经无暇自顾,更腾不出空来盯着段澜。
瓶子里的药越来越少。
可是段澜只心想:去他妈的,我不想治了。
活着怎么会这么累?
他上课经常会走神,用水笔一遍一遍地在手臂上画横线。他用的力气很大,很快,笔尖就刺破了皮肉,汩汩冒出几颗鲜血。鲜血珠子多了,汇成一流,小河一样向下淌。
坐在一旁的陈嘉绘吸吸鼻子,觉得不对,一回头,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她总以为是那天庄妍的事情刺激到了段澜,因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巾,一边求他去看看病。
段澜心想:如果他真去看病了,也只是因为多少得向自己可怜的同桌做个表示,多少表示出自己不是故意要打扰学生上课弄这一出,而不是真的要治病。
当精神无可救药的时候,□□的疼痛居然是唯一救赎。
唯一的好消息是三月份时,唐若葵说他拿到了南艺的合格证。还是小圈的高位证,接下来,只要文化课过二本线,他就能到一所不错的艺术学府里去继续他的音乐之旅。
段澜十分怀疑:放在以前,他应该会既欣慰又羡慕,但现在——他戳一戳自己的胸口,心脏只是若无其事、波澜不惊地跳着,仿佛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动它的情绪。
他的生活越发枯燥、单调、三点一线。
高考倒计时上跳动的数字,终于从三位数进入了两位数。随着日子逐渐减少,学校里的气氛也越发紧张、压抑。段澜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走出附中是什么时候了,想不起来上一次摸到报纸、打开微博,了解学习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时候。
他早上起得早,晚上睡得晚,除了必要的休息,别的时间都花在机械的做题复习上,但分数就像个无底洞,吞噬了这么多“努力”,还是不起眼地停在原处,甚至还有一点倒退的意思。
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排位的变化。
反正他“学习”也不是为了这个分数。
学习是他用来麻痹自己、假装还是一个正常人的手段。
潘云燕照样会怼他,说像你这样的学生我是没法教了。
段澜皱眉:“那你就别教我了。”
连潘云燕都是一愣,又听见段澜说:“我也不用你教。”
王强知道后,火冒三丈地把段澜拎到办公室。
可平日里这个安静、低眉顺眼、用功的孩子此时皱着眉,混不吝地站在一边,脸上写满了“有屁快放”四个字。
王强知道这样的学生是最难搞的:人都有弱点,无论是喊家长、停课、罚写检讨都是针对年轻人的弱点采取的训/诫和控制手段,可是一旦当他们彻底死心,无欲无求无所谓时,老师们也拿学生没有办法。
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段澜:“段澜啊段澜,你说说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澜冷不丁地附和他:“是啊,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心里没数吗?”
王强猛吸一口气,决意不和这个太聪明的年轻人吵架:“算了,你去学习吧,距离高考没多少天了,加把劲就过去了。……高考最重要。”
段澜忽然问他:“有多重要?”
王强一下子被他噎住了:“……你说有多重要?还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吗?高考直接影响了你的人生,影响了你未来有多大的成就!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人因为高考失利懊悔终生?”
懊悔终生啊。段澜心想。
“那好吧。”他若有所思地这么说。
他开始更拼命、更加倍地学,学到周蝉看着他都心生畏惧,劝他要不要缓一缓、休息一下。可是段澜只是对他笑笑:“不啊,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三模的成绩只是继续向下掉。
这不赖他,他考试的时候精神是不正常的。他压根看不清试卷上的那些字,它们总是自发地扭曲、旋转、变成一条条蠕动的黑色小虫。在段澜眼里,会有红色的鲜血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会从题目与题目之间的缝隙中窥见老拐的脸。紧闭的冰冷的脸。再之后,变成庄妍,变成小刀,变成囚牢,变成他所不认识的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