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并不担心弗朗西斯会逃跑。他给他的是一匹小母马,她既温顺又胆小,就算受了什么惊吓而没命地飞奔,也绝对跑不过他自己的坐骑。因为这种把握,他甚至有点期望着看见他的尝试;但直到他们从偏僻的林间大道走到熙熙攘攘的街上,弗朗西斯的小马都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像怕会走丢了似的。
路德维希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是如何看待这个紧随着他的男人的。对基维的民众而言,在街头看见皇帝陛下并不算什么奇遇。比起他的父亲,路德维希更经常穿着便装、只带一两个随从离开皇宫。但此刻他身后的显然不是霍兰德那样小心警醒、随时准备着保护皇帝的御林侍卫。一路上有不少人认出他而脱帽行礼,但并没谁察觉他身后人的身份。一年前蔷薇骑士的离奇失踪在帝国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但也只不过一阵,贵族圈子和平民阶级很快便各自找到了新的话题。就算他此刻让弗朗西斯摘掉帽子,路德维希不由得想,又有几个人能认出这张曾经风光一时、现今却平平无奇、与郊野村夫无异的脸呢?
他们的目的地是帝国大剧院。弗朗西斯身在基维时永远是这里的常客,路德维希却还是婚后第一次来这儿。并非他不欣赏音乐和戏剧,但身为皇帝所必须承担的义务与责任——也包括身边这家伙带给他的——令他没有太多时间或心情享受娱乐。因此今天的行程对他而言倒像是难得的放松了。
路德维希把两人的马交给小厮,带着弗朗西斯登上了他的专属包厢。虽已许久没人使用,皇帝的包厢仍然每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德维希向侍女要了两杯酒,吩咐演出结束前不许人来打扰之后锁上了门。
当晚的剧目是“征服者弗兰克”,基维最受欢迎的经典歌剧之一。尽管这次演出的都是新近选拔的演员,两千人的大剧院里仍然座无虚席。刚开幕后路德维希还不时转头看看弗朗西斯的反应,但很快,演出本身便吸引了他的大部份注意力。在弗雷德里希四世有意无意的熏染之下,他向来对这位一手建立了埃丁奈迪亚帝国的开国皇帝满怀敬仰;即便去掉剧作家添油加醋的成份,弗兰克大帝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生也已值得后人反复回味。这是帝国光辉的历史,是他先祖的荣耀史。尤其是在他亲自指挥过战争之后,路德维希对这一切更有感触。激昂的旋律让年轻的皇帝一时间仿若回到了他所经历过的铁蹄铮铮的战场,当舞台上的士兵高声宣布他们占领了雷丁堡时,路德维希再一次感受到了他攻克帕尔玛时的骄傲与喜悦。对胜利与征服的渴望仿佛战鼓的轰鸣在他血管里回荡,令路德维希坐立不宁,他想要站起身来,想要让弗朗西斯分享他的兴奋,而当他看见弗朗西斯仍然坐在帷幔的阴影底下、安静地望着舞台时,他还是按捺下了自己的激动,耐心等待着剧情和音乐把这种兴奋感染到对方身上。
但在第二幕将近结束时,弗兰克大帝为了抵抗美伦人而再一次披甲出征,路德维希终于忍耐不住了。“你记得吗,弗朗西斯?”他大声说,尽管在整个剧院回响的乐声中这音量仅能让他身边的人听到。“我们曾一起演过这一幕剧?”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弗朗西斯才刚离开基维的那个冬天。年轻的路德维希殿下如他所言造访了图卢兹堡,而弗朗西斯正在筹画一场舞会。这本是波诺弗瓦庄园每年入冬时的例行节目,却由于皇子殿下的突然到来而引起了不寻常的忙乱。这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弗朗西斯对客人们这么介绍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对此不太满意,但弗朗西斯随后——为了表示对这个“表弟”的疼爱——用力地搂了搂他的肩膀,他便把那点不满忘得无影无踪了。
天,他甚至都没意识到,那个冬天发生的一切在他记忆里都还如此清晰。那也是弗朗西斯第一次亲他的脸颊。醉醺醺地,他唇间的香槟气息令路德维希的脸上也烧了起来。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他身边的一个什么太太咯咯地笑着说。路德维希目瞪口呆。可爱的小伙子?!他所出席过的、无论是皇室还是公共的聚会上,还从未有人敢如此评论过他……但他同时也只得无奈地承认,在弗朗西斯的客厅里,似乎任何有悖他所知礼仪的行为都可以发生。这个充斥着铁匠跟商人、没有名头的“骑士”、农夫和他们的妻子的聚会本该令路德维希片刻都无法忍受的,但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十分排斥,甚至于允许随便什么裁缝或面包师握他的手,还跟他们一起傻乎乎地笑着。他抬头向弗朗西斯望去,想听听他对这一评价是怎么说的;但弗朗西斯似乎并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转身跟一个帽子上带着像是根公鸡尾巴的女士跳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