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辱骂当朝翰林?”
周仪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正是一身锖浅葱色常服打扮的苏简煜,他杏目微挑,负着手向周仪稳步走来,明显已经是动了气。苏简煜的身后跟着肖珩和书童阿尧,二人也是面色凝重,旁人只消一眼,便该明白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
苏简煜走到周仪身侧,伸手轻拍周仪肩头,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周仪如释重负地向苏简煜行过一礼,感激的同时识趣地退到后侧,为苏简煜腾出地方应对眼前来势汹汹的太学生,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史治。
“王子命之教,然后为学。”苏简煜镇定自若地扫视一众太学生,只有肖珩能从语气中感知到苏简煜是在强忍怒火,“太学生吃着天家俸禄,不安分守己地尽责,却在此处危言耸听、妄议国政。光这一条,本王便可叫学政将你们统统开除出去!”
“恭王殿下不必先发制人地威胁我等,”史治依旧嘴硬,然而气势上却显然比刚从弱了几分,“太学初立之时,长历爷便许下太学生有议论政事之自由,这道圣谕至今还挂在太学讲堂之上,时时激励我等,难道恭王殿下要视而不见吗?!”
“长历爷的圣谕内容本王清楚,说的是学生于太学之内可畅谈国事,可你们现在分明是在翰林院官署门前!”苏简煜微微眯着眼,但却掩盖不住眼神中的凌厉,“你想假借高祖圣谕诓骗本王,胆子真是不小。”
“恭王殿下你!——”史治下意识地泄了气,但他迅速振作,继续自辩道,“纵然圣谕只说是于太学之内,先帝在时也从未管治,如今先帝尚未下葬,恭王殿下就要行此倒施逆行之举吗?”
“先帝未曾插手,那是先帝仁厚,且先帝在时你们即使偶有越界出格,所议之事也无伤大雅。”苏简煜逻辑清晰地一一反驳道,“今日事关国本,岂可同日而语!”
“既是事关国本,学生等更要知无不言!”史治再次有了底气,他跪着朝苏简煜那边移动数步,“恭王殿下身为陛下胞弟,您既已在此,便该助我等一臂之力,力谏陛下早日册立储君!”
说罢,史治干脆对苏简煜行了跪拜大礼,身后的一众太学生也赶紧学样请愿。
“荒唐!”苏简煜丝毫不为所动,他微微俯身,高声喝道,“你们花言巧语,嘴上功夫了得,却个个心怀诅咒,罪不容诛!”
苏简煜此话一出,着实叫在场众人震惊不已,肖珩警戒地与周仪交换眼神,他们都不明白苏简煜如此定论的原因,也想不到苏简煜会如何自圆其说。
“陛下新近登基,正值壮年,何愁等不到诸位皇子及冠分府?”苏简煜甩动衣袖,发出低沉的呼啸声,“况且中宫也未诞育皇子,若是将来嫡子出生,又当如何?”
肖珩心中暗暗叫好,苏简煜的辩驳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太学生们被苏简煜猝不及防地反将一军,纷纷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史治更是欲言又止,眼下若是许他起身,怕是他该急得直接跳脚。
“本王念你们涉世未深,不知朝政复杂,今日之事若就此罢手,便也翻篇了。”苏简煜乘胜追击,不给学生们余地,“只是本王要求你们,回去以后写一份自省书,向周学士致歉。史治——”
苏简煜目光停留在史治身上,眼神中充满着不屑和蔑视,他一字一句地嘱咐道:“你可,听明白了?”
“听、听明白了。”史治被苏简煜外露的杀气彻底击垮,他在那一瞬间联想到苏简煜于正阳门前捉拿端王的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苏简煜不辨喜怒地补充道:“带上你的同窗,给本王回到你们该在的地方去。”
太学生在史治的带领下开始有序地起身后撤,百来号人不消片刻便全部散去,苏简煜的目光追随远处学生们的背影,露出一丝担忧的神情。肖珩默不作声地上前,轻抚苏简煜的后背,苏简煜没有回头,但腾出一手拍了拍肖珩的手背以示回应。
“太学生不会无故集结于此,”一旁的周仪温声道,“册立储君之事前朝都尚未拿到明面上议论,他们又如何会想到要拿此事做文章。”
“的确如此,”肖珩给了周仪一个肯定的眼神,接话道,“我疑心有人刻意布局,想借此将殿下置于风口浪尖上,制造兄弟间的隔阂。只是会是何人呢?”
“还能是何人,无非是老家伙们。”苏简煜转过身,云淡风轻地说,“从我治罪王叔开始,他们便已经对我心生不满。设立议政处,提拔你们,加之皇兄公然不理朝政,老臣们恐怕确信我要做第二个曹孟德,因此欲借立储大计来打压我。储君一旦册立,他们的下一步或许就是要求皇兄允许太子共同理政,由此便可名正言顺分我的权。”
周仪谨慎地上前半步,凑到苏简煜耳边低声问:“殿下可有肃清朝堂的打算?”
“不必,且让他们去闹好了。”苏简煜微挑双眉,勾了勾肖珩的手指,“只要老家伙们自己不提,我就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随机应变即可。倒是元槿,你受委屈了。”
周仪苦笑道:“殿下/体恤,元槿便不委屈。”
“你暂时便专心教导城儿罢,翰林院的差事应卯即可。”苏简煜语毕,便沿阶而下朝出宫的方向缓步走去。肖珩对着周仪行了一礼,也迅速跟上了苏简煜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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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生冲击翰林院并非小事,苏简煜虽然暂时软硬兼施地将学生们打发了去,但此事若是不提前告知嘉永帝,回头被老臣们倒打一耙,反而是苏简煜理亏。因此离开翰林院后苏简煜遣肖珩先行回府,自己则马不停蹄去往乾成宫觐见嘉永帝,向他详细叙述了一遍前因后果,以备来日在御前对质。
回到王府苏简煜忽然觉得嘴馋,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连午膳都没吃完,奈何苏简煜离府着急,女使们早已将饭菜处理干净。肖珩笑着将苏简煜哄去满庭芳,让他稍候,片刻后肖珩端着两碗色泽鲜亮的葱油拌面和一碟摆放整齐白切瘦羊肉折回。
苏简煜大约是真的饿坏了,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面碗连吃两口说:“这葱油好生香,面也煮得不烂,很是入味。”
“殿下吃慢些,小心烫着。”肖珩手持蜀锦帕子为苏简煜擦去嘴角的酱油渍,宠溺地道,“你尝尝这羊肉,临时差厨房的春涧去三必居买来的,不晓得如何。”
苏简煜听话地夹了一筷羊肉送入口中,三必居把这羊肉煮得很是酥烂,汁水十足,蘸上少许麻油酱汁,入口即化。苏简煜从前只知道三必居的酱牛肉出名,想要吃上一口往往寅时便要去排长队,未曾想他家的羊肉也是如此可口。
苏简煜吃到六七分饱,终于收回思绪,问道:“说吧,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看你不大高兴,想哄哄你罢了。”肖珩正不紧不慢吃着自己的面,“不过话说回来,太学生今日虽然被你打发了,我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即使知晓是老臣在背后煽风点火,没有实证我也不好随意处置。”苏简煜搁下象牙碗筷,“一旦应对不当,便会坐实他们对我意欲专权的猜测,也会让皇兄落上个苛待前朝旧臣的骂名。我还是那句话,若老臣们不提,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我担心的是老臣们躲在后头,把那帮子愣头青当枪使。”肖珩担忧地说,“史治是如何辱骂周元槿的你我都听到了。他们年轻,只消一点火星子就能烧起来。”
“元槿是真受委屈了,我也心疼他。”苏简煜轻叹一口气,“不过今日的局面不算太难看,左右还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会仔细着,你不用太过担心。如今要紧的还是待先帝下葬以后,与琅国议和恢复往来的事宜,我可全指望你了。”
“不如晚些时候我跑趟周府,”肖珩打了一个响指,露出欣喜的神色,“就当是替你慰问周元槿,顺带与他就琅国之谋再行商议一二,你看如何?”
“你拿主意便是了,我对你放心。”苏简煜眉眼带笑地站起身,抚上肖珩的肩头,接着道,“我印象中库房里有一把先帝御赐的古琴,你给元槿带去,他素来爱抚琴。我去睡会儿,你回府来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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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百日祭礼定于五日后的四月初二,苏简煜早几日已与礼部和龙武卫敲定正治帝梓宫出城送往西北方帝陵的路线,以及随行人员。按照苏简煜和嘉永帝先前定下的方案,苏简烨会在先帝落葬之后动身前往河西,因此嘉永帝的意思是让苏简烨代替自己谒陵。如此一来便算是风光地让苏简烨从帝京脱身,往后朝中的争斗与他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