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青青捏紧放在膝盖上的手,目光低垂,乌鸦羽般的长睫毛在鼻梁投下阴影。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护工站起身。表情带了点木然,催促她。
“到了!”
左青青站起身,身子晃了晃,没来由觉得心慌气堵,有种大脑缺氧的眩晕感。她抬手按在额头,就听见护工的声音在耳边飘。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其他症状?”
怀疑她也被病毒传染了。
左青青咬紧下唇,低声道:“没事。”
“到了医院,你俩都要检测。”护工顿了顿,居然安慰了她几句。“也不一定就是这个未知病毒,前天送来的二十几个年轻人,检测结果都是正常。这个季节并发症比较多。”
左青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诚心诚意地说,“谢谢!”
护工摇摇头,蹒跚着脚步下车。严密的防护服裹着,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行走在末日世界里的虫。
左青青下了车,第一时间寻找被抬在担架上的任古飞。他身躯高大,缩在担架上头,全身都被不透明的白色覆盖,面罩后那双眼睛睁得极大,唇角微往一边歪着,像是想竭力朝她微笑。
左青青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呼吸从口罩后逸出些许,含着眼泪的酸涩。“没事儿的。任古飞你会没事的!”
几个护工与陪车护士带着他们匆匆进入急诊室,左青青陀螺一样去挂号交钱,然后领了厚厚的化检单,到后来每走一步,她都控制不了裹在厚重羽绒服里头的紊乱心跳。
无法呼吸。
那种迫人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左青青靠坐在长廊椅子上,仰起头,眼眸微阖。攥住化检单的指尖渐渐发白,指甲盖内毫无血色。
任古飞仍在检查室,从一个换到另一个,频繁更换仪器检测,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但是医院长廊窗外仍是密布的雨声。大雨滂沱,浇灌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
她又再次想起少年任古飞对她说的那句,这个城市真脏。
脏到,令他生病了。
左青青肩头耸动,从闭着的眼皮下缓慢渗出泪珠。
他和她,从一个赌约开始,似真似假地走到今天这地步,中间隔着十年时光,如今又即将面临生死两岸。
他和她,为什么就这么艰难?
明明别人的爱情故事都是烟火人间,都是柔情蜜意。
强烈的不甘心,令左青青痛恨这世界。
她恨冀北,也恨当初把她逼到冀北城的顾琛。
连带地,恨起她的父母。
手机一直在羽绒服兜里振动,长廊里响起三中电铃声。
“安静!”护工走过来,皱着眉训斥她。
左青青疲惫地从兜里摸索出手机,摁掉电话,眼光扫过去,有六个自动挂断的视频通话请求。“对不起!”
她轻声轻语,又满怀希冀地多问了句。“检查报告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不知道。”隔着厚重防护服,护工的脸仿佛也很模糊。但这位护工头发很短,年纪也不对,不是先前车上那个。
护工顿了顿,叹了口气。“现在医疗设备资源这么紧张,能排上号,就应该快了。”
他们已经比很多人幸运。
左青青垂着眼,轻声道谢。“谢谢你。”
护工摇摇头,继续往前巡视,很快就进了别的门内。
一扇又一扇的门,各自贴着不同的牌子。就像是密封库房内被分门别类的罐头。
罐头令人窒息。
左青青也像是被放置在罐头内,胸口闷着,喘不上气来。
电话又继续振动。
她烦躁地摸出手机,这次直接按了关机键。在这刻,她突然不想再扮演所谓乖乖女了。
她做了二十多年乖乖女,得到的是颠沛流离,面对的是沉沦生死。
她觉得苦。
而且孤立无援。
左青青双手撑在长椅两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昂起头,视角望出去,天花板有三十五度倾斜,白炽灯与幽黄壁灯错落分布于眼角余光。耳中一直是水声,潺潺不息。
这个城市落雨了。
她的心里,也在下着雨。
等待任古飞被宣布平安的日子,拉长了扭曲时钟。每一秒,都延长至年。
“你是306病房的家属吗?”一个笼罩在防护服里的身影停在她面前。
左青青顺着那双脚抬起头,轻声应了。
“病人接了氧气后已经平复了,现在呼吸很稳定。”
是个很年轻的护士。
护士又对左青青说道:“今晚留院观察,明天一早空腹抽血。”
左青青继续点头。
护士忽然停下,迟疑地望着她。“你也是密切接触者,你的检测做了吗?”
“还没有,”左青青连忙站起身,双手绞动,微带了些不安。“我可以先去看他吗?”
“必须先去做检测。”护士口气很强硬。“特殊时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交叉传染。为了他和你的安全负责任,你做完检测后再说。”
左青青沉默片刻。“好!”
**
凌晨的天光晦暗不明,左青青穿梭于各个科室,看到同样在熬夜加班的医护工作者。所有人都眼布血丝,笼在口罩后的脸几乎疲惫到没有表情。
能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人们都用手指,点头或摇头。
左青青突然就和这世界和解了。
谁都不容易。
何况活着这么累的事情。
她拿着厚厚的检测单,低头一份份仔细整理好,进洗手间整理好容貌,将鬓边碎发往耳后捋了捋,然后努力对着玻璃镜子里的自己微笑。
左青青,你要坚强啊!
她对镜子里那个皮肤苍白的自己说。
到了306病房外,她又用力揉了揉两颊,努力让它们看起来稍微有点血色。虽然任古飞可能睡着了,看不到她,但她依然希望只要他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她最美的模样。
少年时光那么短暂,生死又这样迫切,为什么不更努力些呢?
左青青微笑着走进病房。他没进ICU,他住进了普通病房,这本身就是件好事。
值得高兴!
她做完了漫长的心理建设,走到三人间的病房,按号牌找到任古飞身边,然后悄悄地挨着床沿坐下。
放在床边的手突然被握住。
扭头,就见床上的任古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灼灼地从面罩后头望着她。
呼吸机下了,但仍在接氧气管。那个软硅胶面罩不知是用来防止病毒传染,还是呼吸氧气所需,左青青分不清。
她甚至不能思考。
因为眼泪已经瞬间淹没了视线。
“任古飞,你好点没?”她喃喃细语地笑着,眼泪成串往下掉。
任古飞说不了话,唇角翘起,目光凝视在她身上。
他笑得格外温柔。
哪怕是处在死神镰刀的胁迫下,他那双眼睛内也依然能透出与死亡截然不同的光辉。这世上有些人,可能天生就具有这样的能力,一瞥之间,便令她多了勇气。
27、迷失(3)
◎“左青青”◎
左青青哭得肩头微耸。
任古飞摩挲着她纤细皙白的手指,薄茧碾过她的触觉,又一点点沿着皮肤纹理渗入心脏。
两个人都没说话。
病房内邻床在不断咳嗽,靠窗那位在翻身,弹簧条咯吱咯吱响。任古飞夹在他们中间,是最不理想的床位。
可是比起仍在等待的人,他们如今已经很好了。
左青青的哭泣声闷在雪白口罩内,是一种冷感的白,就像这病房内铁杆弹簧的病床,处处都是工业时代的冰冷。
她手指动了动,反握住任古飞的手指。起先很慢,后来发了狠,恨不能攥紧他入骨血。
“任古飞,我们会好的。”她开口时耳后碎发掉落一缕,眼皮低垂,长而翘卷的睫毛沉沉如乌鸦羽。
很美。
美得带着优柔。
让人总想打破她,就像细腻无瑕的宋瓷,总是能勾起人毁坏的欲望。然后哗啦一声,听她面具坠地碎裂的声响。
任古飞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唇角又往上翘起些,眼眸中带着怀念。
他说不了话,便用指腹在她掌心内摩擦,然后缓慢地,以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的极慢。
一笔一划。
重复了又重复,直到左青青注意到它们。
左青青最初耳根子发热,脸颊苍白,有种不正常的呼吸迫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