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仓惶地手持电灯在路口询问后放行。
左青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镇定。
“他会怎么样?”她转头小声问,眼泡肿了,像条粉红色小丑鱼。
车内只有一个护工,全身套在防护服内,表情疲惫到木然。“不知道。”
没人知道这个病毒是什么,更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病毒只在冀北城流行。封城后,整个世界依然故我,只有冀北停摆了。
仿佛那只挂在墙面上扭曲的钟。
左青青垂着眼,双手绞动,指尖仍残余着源自任古飞身体的热。
在被抬入救护车后,任古飞终于发热了,高热不退。
咳嗽、发热、眩晕、窒息感,这种新型未知病毒所具备的特质,都在任古飞身上陆续出现。
那夜在阳台上,她见到了墓地中的乌鸦。然后任古飞逆着灯火走来,对她说,班长,你欠我的。
她的确欠了他。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不会来这座城市。更不会感染病毒!在二十六岁的韶华,任古飞沉沉地躺在生死两岸,看不见明天的希望。是她欠他。
左青青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25、迷失(1)
◎“你说这城市很脏”◎
哭泣哽住了喉咙,迫得呼吸更加困难。
左青青捏紧拳头,垂着眼,许久后才能听见耳边那个护工在问她。“……你是密切接触者,也需要在医院隔离,你们俩在冀北还有别的亲友能来照顾你们吗?”
左青青摇了摇头。
护工声音越发愁苦,像是暴雨里头不知所措的虫鸣,嗡嗡的,响彻左青青耳际。“现在医院人手不够。”
是句很明确的抱怨。
落在左青青耳内,就像是嫌弃她与任古飞给他们造成了麻烦。
左青青瞬间惨白着脸,攥紧指尖,轻声道:“我们可以互相照顾吗?”
抬起脸,又带了几分希冀。“我也许并没有感染,我可以照顾他。”
护工木着脸。“不知道。”
车子奔驰在空荡荡的街市,两侧商场都关了门,只有路灯在暴雨中孤寂地亮着。左青青目光收回,指尖攥到发白,不可抑制地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的盛夏暴雨。
那年夏天任古飞穿着黑色T恤,额头湿漉漉的都是汗,从篮球场小跑着出来堵她。“嗨!”
左青青背着书包,板着脸。
任古飞皱着眉,痞子似的朝她吹了声口哨。手里顶着个篮球,酷酷地转了个旋儿,唇角往一边歪着,似笑非笑。“左青青,老子到底哪点得罪了你?每次见你,都没个好脸色。”
他那时候总是堵她,又不说为什么。翻来覆去地,连个正经话题都没。左青青带了点不耐烦,负气道:“你到底为什么老缠着我?”
任古飞气噎,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喉结紧了紧。“……你不会真的不明白吧?”
“明白什么?”左青青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撇了撇嘴角。
任古飞俯身,距离凑的太近,额角黑发下湿漉漉的,散发少年特有的荷尔蒙。他偷偷抽烟的烟草味,一丝一缕的往左青青身上钻。
简直无孔不入。
操场外草坪有校工正在弯腰除草,除草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碎了两人之间一贯以来的平衡。那个下午,空气中都波动着躁动不安。
阳光底下照得任古飞那双瞳孔几近透明。瞳仁内,映出一个缩小版的左青青。
任古飞喉结滚了滚,嗓音沙哑。“我……我那个……”
操!
十六岁的任古飞唾弃自己。
他居然在俯身凑近左青青的时候,心跳声紊乱,完全不知所云。
他说不出口。那么直白简单的三个字,他居然说不出来!
任古飞丧气地嗫嚅了半晌,结果上课铃先响了。
是预备铃声。
左青青立刻攥紧肩头的书包带,指节微微发白,斜眼乜他。“让开!”
“不让。”任古飞扬了扬下巴,有点赌气意味。
和他自己赌气。
他仗着身高差,稳稳地横在左青青身前,抱着篮球,大声道:“咱俩今天必须要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左青青翻了个白眼,忽然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大院里头的那些臭流氓打了个赌。”
任古飞瞳仁剧烈微缩,笑得特假。“……什、什么赌?”
“赌你们谁能先追到我。”左青青板着脸,语气平淡,但是话语落地时任谁都能从中听出满满的讽刺。
任古飞当时整个人都僵了。砰地一声,篮球掉在地上,很快就滚到路边不见了。
十六岁的青春期,谁都没学会掩饰情绪。
左青青抬起眼,潦草地笑了,笑声清脆,落地时像极了珠玉滚盘。“行吧,你们爱怎么玩儿,都随意。别把我扯进来!”
她推开任古飞,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正式交锋。
从前都是他挑衅,她几乎从不正面回应。有时是因为懒得回应,有时只是当他孩子气地好奇。
但那次,左青青明显地露出了不屑。
她不屑于回应。
那天下午烈日青空,阳光晒得皮肤滚烫,两颊微红。
任古飞整个人从脖子到耳朵都晒成了一条脱水的鱼,半低着头,从左青青坐的教室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他孤零零地立在走廊外,身旁百米无人烟。
所有学生都进了教室,就连老师们都夹着教案本匆匆绕过他,没人搭理任古飞。
少年任古飞恶名在外,是三中师生们的噩梦。
那时候,他一度被誉为“狗不理”。也只有大院里头那些人,会与他打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赌。
左青青收回视线,心底冷笑。但是放在课桌上的手指不自觉痉挛,钢笔从指间滑落,墨水迹在桌面留了痕。
十六岁的任古飞好看极了。
因为那个烈日青空的午后有人在除草,青草收割的香味在阳光下弥漫,导致后来她每次想起任古飞,都总能嗅到那股青草香。
放学的时候,骤然间暴雨雷霆。如注的水从天而降,浇的她裤脚大片都被打湿。她撑着伞吃力地往前走,风掀动伞面,吹得她摇摇欲坠。
一只手稳稳地替她握住伞柄,随后是任古飞变声期略带粗噶的哑嗓子。“我送你。”
两人其实住同一个大院,回家也是顺便,但他特地说了“送”,她本能地就驳了回去。“不要!”
任古飞低头,笑了声。“我没带伞。”
左青青顿时语噎,扬起脸看他,果然见他全身都是湿的,校服外套系在腰间,里头是黑色T恤。再往下,校服裤裤脚高高卷起,一双白球鞋污脏成了黄浊色。裤管处露出少年纤细脚踝,皮肤奶脂般皙白,与他脸皮颜色简直不是一个色度。
任古飞顺着她视线往下,只看见脚下落满雨水的泥坑。他挠了挠头,握紧伞,然后自嘲地笑了声。“这城市真脏!”
左青青没有吱声,沉默片刻,松开了握伞的手。“伞给你!”
任古飞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突然把书包卸下,顶在头顶,小跑着走了。
那个放学的黄昏暴雨滂沱,她跑得飞快。铁门栅栏处三三两两的学生,她很快就被同班的女生发现,然后挤入别人伞下,一色水儿的校服,但是左青青看起来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格外的纤瘦。
纤尘不染。
任古飞久久地握住那把属于左青青的伞,立在雨中,任凭全身都被飞溅的泥水打湿,他依然一动不动。
左青青直到跑出栅栏外,假装不经意地回头,才看见任古飞立在雨中发呆。
看起来像个傻瓜!
左青青皱眉。
“怎么了?”借伞的女生问她。
左青青摇头,抿了抿唇,一个字没说。但是心头却莫名悸动。
雨水中额发与全身半湿的任古飞,总令她模糊地想起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她当时当地并不能辨别。
直到那夜,她梦见了雨中的任古飞。
再后来,任古飞就那样大剌剌地,频繁造访她的梦。
连声招呼都不打。
和他这次来冀北城一样。
26、迷失(2)
◎他笑得格外温柔。◎
高一那年,在堵路失败后,任古飞消停过几天。再后来就变本加厉,扬言要追她,成为三中轰动一时的新闻。
那把借出去的伞,他却始终没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