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他会写出“我爱你”、“我喜欢你”这样的词句,但是反复体察,都不像。
她闭起眼,再次认真感受他指腹薄茧擦过掌心,每一寸纹理细密绽放,指甲盖轻轻划动触角,勾勒出两个人的亲密时光。
不是。
都不是。
左青青睁开眼,低头看时,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却不动了。
她扭头看向躺卧在病床上的任古飞。
任古飞唇角微歪,笑容里有着痞子气,故意气她似的。
等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了,那只手又动了。再次一笔一划地在她掌心内描摹。
左青青眼睫内突然泛起泪花。
她认出来了。
第一个字,是“左”。
第二个字,与第三个字相同,是“青”。
——左青青。
眼泪顺着脸颊爬到下颌,像是长了脚的蟢蛛子,最后渐渐地在空气中变凉。
左青青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假意埋怨他。“……就知道皮!”
可是语带哽咽,还不如不开口。
左青青闭上了嘴,也闭起了眼睛。
她身子慢慢地靠近任古飞,乌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凉的唇凑前,落在软硅胶面罩。
隔着半透明的面罩,他和她拥有了第四个吻。
唇瓣对唇瓣的、恋人似的吻。
任古飞眼眶微红,但是唇角依然翘着,笑得很俏皮。
哪怕她已闭起眼睛,看不到他。
病房内依然不时充斥着咳嗽声,窗外雨声潺潺,吊瓶点滴声夹杂在这纷乱中,清晰可闻。
但是左青青却觉得,这大概是她生命中最静谧的一刻了。
从童年到成年,时间终于跨过了她的桎梏,走向了现世安稳。
墙面时针嘀嗒,缓慢却坚定地爬行。
她也在爬行。
从黑暗噩梦中一步步,拔步而出。
南加州永远不停歇的暴雨曾将她的少年时光冲刷成无尽污泥,顾琛唇边挂着凉薄的恶意微笑,彬彬有礼地抓住她脚踝,将她头朝下拖拽入密闭的红色车厢内。长发扫过真皮座椅,扫过空气中潮湿的雨珠,丝丝缕缕,构筑成黑色的网。
在车子遭遇某个路障时,顾琛减慢车速,车厢内上下颠簸了一瞬。她就抢在那个瞬间,艰难地抬起脚,用脚底高跟鞋踹碎了玻璃。她庆幸那双昂贵的高跟鞋鞋底有明亮而又坚硬的工业宝石。
当年那颗鞋底碎石裂开玻璃车窗。从崩裂成蛛网的花朵中,她恶狠狠地砸下去,倾尽了全身气力。
她那时候,拼了命地想活。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所以她拼命地奔跑。双手被捆缚于身后,高跟鞋崴了脚,拼命地在暴雨荒野中狂奔。
大雨打湿了她的雪白衬衫,露出纤细锁骨,在雨水浇灌心脏的时刻,她依然在努力求生。
如今上天厚爱她,她有了任古飞,更需要活下去。
勇敢地,以毕生孤勇那般,拼命奔跑。哪怕这次是与死神赛跑。
哪怕此刻,她的阳光躺在青白条纹色的病床,奄奄一息。她的阳光身高一米九,肌肉块垒,呼吸声却不再能喷洒在她脖颈。
左青青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来自于生命本源处的“动”。
是动力,也是活力。
活下去的动力。
任古飞就是她的阳光。
左青青低下头,勾唇笑了。然后抬手抹掉脸颊上渐干的泪,轻声道:“任古飞,我今晚陪你。”
很.色.情的一句话,但是因为此刻两人所处的地理环境,突然变得日常。
就像是三中死党调侃她的,她提起任古飞的口吻,是老夫老妻。
人间烟火,不过如斯。
左青青像个贤惠至极的妻子,从角落里吃力地挪动弹簧折叠床,然后拖到任古飞床边,尽量小声,免得惊动另外两位病人。
她挪动的很慢,不时需要抬头平复呼吸。等到终于把床安置好,任古飞眼眶已经彻底红了,唇瓣微张,想对她说着什么。
她忙弯腰凑近,却听见他说,“丫头。”
只有两个字,带有明显的燕城口音。甚至谈不上亲昵。
左青青红着眼眶,假作俏皮地飞了他一个白眼,然后吭哧吭哧坐在折叠床,鼓足了勇气,头朝着任古飞的方向躺下。躺下后,她又极小心地,把脸朝向任古飞,偷窥他面罩后那张俊秀的脸。
两个人隔着十公分的距离,头挨着头,床连着床,勉强算是第一次,共枕了。
在她躺下后,不知谁的手指先动了动,随后是互相寻找。在没有任何眼睛窥视也没有任何光源高亮的环境中,手指们自行爬动,摸索着彼此的存在。
也许十秒,也许很久,两只互相寻找的手终于握在一处。
不约而同的,两个闭眼假寐的人都唇角微勾,无声地笑了。
夜色很漫长,但是窗外已经逐渐透露出晨曦的光。
连绵了一夜的雨渐至终点。有鸟鸣在清晨,动听的,仿佛阳春已至。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左青青扣住任古飞的手,唇角又往上翘起三分。
眼角渗出透明的泪。
28、迷失(4)
◎“我自己都舍不得凶她”◎
说好了入睡,其实谁也睡不着。两只手握在一处,从冰凉夜色里渗出汗。
“任古飞,”左青青声音极轻,长而翘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不休。“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需要通知你家人吗?”
吊瓶点滴声静谧到可怕。
任古飞呼吸声略粗重了一瞬,然后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在她手心内写了个【不】。
左青青仔细地辨别出掌心那个字,咬了咬唇。“听说手术前是要家属签字的。”
而她并不是他的家属。
在手术单上,签字的要么是夫妻,要么是血缘亲眷。
他和她两者都不是,哪怕如今呼吸共存十指交握。
在这世上,他们都必须遵循规则。
左青青忍住眼眶内的酸涩意,又沉默了很久。掌心内传来摩挲声,任古飞又在她掌心内写了几个字,笔画繁复,大概是很多个字。
她忙认真地辨别,字又写了一遍,字迹凌乱。
左青青略带茫然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从呼吸面罩后传来赫赫喘气声。任古飞艰难地张开口,卡壳很久,才说出那句完整的话。“你别怕。”
左青青将头紧紧挨着他,听清了那句话,又愧疚自己的不安。他如今病了,还得照顾她的情绪,是她做的不够好。
她垂着眼,轻声道:“我不怕,我只是害怕……”
说了不怕,但实际上怎么能不怕呢?
她签不了字。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危局。
她把一切坏的可能性都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满心都是负罪感。
左青青甚至觉得,她是个不祥的人。他自从缠上她后,就始终过得不好。
他分明长得这样好看,肯定有大把女孩子喜欢他,他始终犯不着耗死在她身上。何况十年生死两茫茫,他没道理,始终困在她的世界。
少年们的一个赌约而已!
他当初追她,也不过是为了想赢。
可是任古飞望着她微笑,不明显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说话费了太多气力,任古飞在摇头后,面色明显露出些疲惫。他这样高大的人,半靠坐躺着其实很不舒服。左青青把他病床角度又调整了些,重新握住他的手,假意阖眼要休息。
“睡吧!”她轻声轻语,用尽了二十六年来所有的温柔。
任古飞把眼皮耷拉下来,微上挑的眼尾此刻看来极高傲。在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他总是很傲气的。
左青青又想起当年他那个坏小子模样,笑了笑,渐渐地,伴着窗外雨声数心跳。
怦怦怦,寂静地响着,拍打在三中篮球场内。视线沿着那只篮球往上看,能看到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是穿着黑色背心的任古飞。
心跳声渐稳,左青青唇角微翘,不知不觉入了昏沉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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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驶来一辆火红色的卡宴,黑色雨刷不断地在她眼前摇摆,车轮卷起冲天水浪。她摔倒在泥水中,满身是汗。
嗒嗒!有脚步声。
夜班护士进来换吊瓶。
左青青从噩梦中挣扎着惊醒,额头碎发下全是冷汗。她转头看向病房内的灯光,与灯下的护士,定了定神,从弹簧床上坐起来。
“你是陪护的吧?”护士翻了下任古飞的铁牌,隔着口罩嘱咐她。“这瓶吊完了,记得去值班室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