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世上在意的只有三两人,是曾经给他温暖渡他能活的。苏韵熙便是其中之一,她在余子墨孩童时代瑟缩的冬夜给了他一碗热饭,一件冬衣。
余子墨始终铭记,却未有机会回报,不想再遇苏韵熙的时候,却是公荀要她性命,余子墨挣扎着做了决定,可结果是既违背了公荀,又伤了苏韵熙。
他躺在圈成一条的床榻上,辗转难眠。翌日早起便骑着破风飞奔出城,好好跑了几圈才泄了心中的郁结,堪堪恢复平日的从容不迫行进城内,却又被热闹的人群弄的神情恍惚,再抬头时已经持缰站在了大狱的门口,一辆马车刚刚驱动,车辕发出吱嘎轻响缓缓驶过。
“余大人。”
狱卒看余子墨盯着马车出神便上前招呼。余子墨收回视线将破风递给守门的小卒和来人一同进去。
公浚的桌上放着棉白布的包裹,狱卒给余子墨上的茶水就放在那包裹边上,公浚想要起身却被余子墨制止,狱卒刚要离开,又被叫住。
“何人前来探视?”
狱卒一怔,余子墨就扬扬下巴示意桌上的包裹。
“哦,您府上的侍从来过,送了些点心。”
余子墨眼皮一抬,“还有吗?”
“没了。”
余子墨点头,狱卒告退。公浚才偏头笑道:“除了子墨大人还有谁会来看我,甭说王上准不准,他们怕是躲都躲不及。”
“子墨或余子墨,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什么殿下,权当是儿时旧时好了。”
“是,子墨兄。劳烦你又来看我,关心我的死活。”
“不论是朝廷大臣,还是姐妹兄弟,他们或顾虑地位,或爱惜前程,有很多不可来的理由,并非无视你的生死,也有为你陈情的人。”
“那子墨兄的地位前程呢?”
“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公浚像是把两幅景致完全不同的画重叠在了一起,一幅光影晦暗充斥着炼狱的狰狞,一幅却穹蓝星蔚一派安然,不知道为什么那宁静竟然胜过了浓烈,在他干涩的心里,开了一条小渠,引入清流无数,即润且暖。
“子墨兄当真潇洒恣意,高官厚禄也视若粪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其他在乎的,这样好,不受牵绊。”
余子墨抬起饮茶的手忽的一顿,他有在乎的,就因为在乎,才彻夜未眠,大清早去跑马。
“子墨兄?”
“恩情。”
“什么?”
“恩情。我在乎恩情。总想着知恩图报,可是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做到,不光做不到,还伤了与我有恩的人。”
余子墨重重的落下杯子,公浚偏头只能看见余子墨冷峻的脸上,两道剑眉竟微微蹙起,若不是公浚平躺略成仰视可能都察觉不到那微微隆起的弧度。
“子墨兄,人生而不易,何必自寻苦楚。你念人恩情,时刻铭记,便是给那人寿禄上添了福缘。即便是你无奈伤了对方,想来以你的品行也是将伤害降到最低了,那人感念不会怪你。”
余子墨垂眸,静静凝视脸上微有血色的公浚,那人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却偏头报以宽慰的微笑,对他说:“安心!”
两人对视,直到公浚轻咳了两声,拉了拉被子,余子墨才收了视线,“冷吗?”
“不妨事。”
“路上点心铺子,有新制的饴糖,买了些,你尝尝。”
人生来不易,虽苦但行,总该吃些甜的东西,嘴巴甜了或许就不觉得苦了。
“谢谢子墨兄。”
余子墨起身离开,一盏茶的功夫,狱卒捧着厚重的棉褥进来。
“上头吩咐,给你加床被褥。”
“敢问是余大人的意思?”
“不然呢,你还指望王上亲下圣旨啊,废话那么多!”
余子墨已经尽他所能的对自己最好了,可是自己又对他有过什么恩情呢?公浚想了又想,却不能找到自己做过算得上恩情的事。可是余子墨对他,却全是恩情。
4、岁旦
◎“子墨兄,你回来了!”◎
农户挥舞着镰刀,赶在初雪落前,收回最后一些可吃的作物。只有腿肚子高的胖小子,跟在自己娘亲身后,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拽住墨绿的缨子,终于在娘亲的帮助下,从地里拔出了白胖的萝卜,自然也带出一片泥土。
余子墨就顺着传国玉玺带出的“泥土”一路追查。离开时是晚秋,回来时冬天已经过了大半,京畿错落的楼宇裹在莹白的雪中,缀着红红的灯笼,快要岁旦了。
马蹄疾行扬起了雪沫,余子墨一刻不停直抵宫苑,将所查之事一一禀报,公荀沉默良久,忽的一声凄笑,久久才道:“多亏了你起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公庆竟存了这般心思。”
牢狱门前徐徐而行的车马,绝不是余子墨家仆所乘。虽说公荀赏了余子墨万贯家财,置办几辆马车对余子墨而言简直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可他素来骑马,要那么多马车做什么,所以只差人备了一辆,以备不时之需。日常家仆要用,也都是管家用,可那一日去天牢送吃食的是侍从,定然不会驱车前往。
那马车虽罩着青黑棉帐,一点不打眼,比富人家的车辆少了些宽敞阔绰,可是那拉车的马匹却是上等的,蹄健肌劲,鬃毛黑亮,寻常人家谁能用这样的马拉车?何况余子墨问狱卒,那人虽是对答,却眼神飘忽,一看就没说实话,余子墨便记在心上,让属下盯着点,看有没有人去天牢探视。
几日后,属下禀报,确有人探视陈氏,偷偷给狱卒塞了银两,做得不露声色。
“车中是什么人?”
“披着斗篷看不清楚,可是马车绕了几道,最后停在四王子宅邸的后街了。”
余子墨与公荀商议一番,便亲自查办后续,顺着陈氏母族的这条线,不光查出了陈氏暗地里干得那些阴损勾当,还查出她身陷牢狱,却能借四王子公庆勾结上鞨桀族,贼心不死想直捣京畿,拉公荀下马扶公庆上位。
公荀听余子墨叙述,心中百感,除了愤恨,倒对牢中的公浚生出了些许疼惜。公荀与他母妃不算亲厚,误解重重,情如冰封,但是总是逃不脱母子血缘。可是公浚呢?陈氏拿他当什么?开疆扩土的利器,卷刃了便可弃之不顾,认可由他痛由他死,也要保住传国玉玺,再寻一棋一子扶旁人上位?这女人的野心竟比自己还要盛!枉那愚孝的男儿还想着把肉粥留给他母后。
至于公庆……
“世人都说我亲情寡薄,我还真是被世人说着了。父母姊弟,没有一个信我,没有一个可信。”
“王上。”余子墨拱手请示。
“说。”
“很多事,臣下无法还原始末,但大体能推断一二。”
“什么?”
“您戍北之时公浚确实力荐彻查贪墨税银之事,为此还领了责罚。宣诏当日,他也确实是被侍婢随从强行换了龙袍,被陈氏押上大殿。传国玉玺也未经他之手,他不曾隐匿。由此看来,他说的不想争位,只想得您庇护做个洒脱王爷,可能也并非虚言。”
公荀摩挲着指骨,静坐看向余子墨。谁人可信?余子墨不是正在告诉他,那个天牢里的弟弟或许是可信之人吗?被责训的时候,只有公浚肯为他辩驳几分;犯错罚跪,只有公浚肯半夜偷了吃食陪他罚跪到天明;摔伤大腿,只有公浚惦记他痛不痛,散课之时他尚未起身,公浚便立在一旁架起他的手臂唤着“王兄,小心”;校场比武,拿着凉茶递过手帕真心实意道贺他拔得头筹的也只有公浚……谁人可信,公荀或许是知道的。
“我乏了,你先回去歇吧。今日朝宴你未赶上,明日岁旦晚宴,你来如何?”
“呈王上不弃。可岁旦晚宴是家宴,子墨出席不妥。”
“家宴?‘家人’二字何其珍贵啊!”
“是啊,子墨最为感触,如今尚无家人。”
公荀一顿,莫名一笑,“子墨,我给你添个弟弟怎么样?”
余子墨怔愣,白板脸上显现少有的疑惑。
“谋逆重罪,即便施恩也该终身圈禁,不然我这上奏的折子要堆出一人高,公浚逃不脱这命。可余子俊,身为暗卫首领余大人的胞弟,有粮有饷,有屋有房,得王上垂青,许个空头闲职,也能做个潇洒子弟。你说对吗?”
余子墨尚未回答,公荀便继续着,像是自言自语:“你想想,也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