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墨大人持王上口谕前来,自然没人敢慢待,就连太医也是来了两三人,紧急救治总算是稳定了公浚的状况。
而余子墨沉着脸开始责问是谁出得这个主意来讯问,结果是公荀自己,所以余子墨的脸更难看了,总觉得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无处释放,他想或许是觉得不该用这样的手段有些窝火,可却不知道狱卒以及手下噤立一旁变成了鹌鹑不光是因为余子墨大人吼了,更因为此刻他的脸上除了震怒还有焦急。
“他就一直这么忍着不喊?”
看着太医给公浚咬烂的下唇上药,余子墨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满身血污、薄汗,倔强的扬着头颅,修长的脖自上喉结都在战栗的公浚实在太陌生了。
“之前几刀喊来的,撕心裂肺,我听了都觉得疼。后来不知道是疼没劲了还是怎么的就不喊了!”
平日里和余子墨交集颇多的属下却把话接了过去,“怎么没劲,看他咬唇的力道也知道他能喊得更惨。无非是不想让陈氏痛心。”
“若是不想,开始不就会忍着?”见余子墨静静看着太医救治,并没打断同僚的碎语,另一个属下便放开了口舌攀谈起来。
“对呀,可能是之前太疼忘了。”
求你让我死……
若不是怕我母后年事已高难承丧子之痛,我早就不想活了……
“陈氏说什么了?”
余子墨的提问,终于打断了两个下属的猜测,两人回忆刚才陈氏说的七七八八,多数是骂公荀不仁不义,他们没法学,那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他们可没这般胆量。
“大放厥词,和往日吼得差不多,就是更加通俗易懂些……”
“对,然后更加强硬的表现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大概就是即便她知道玉玺的下落也不会告诉,用不着用这样的办法,她不在乎!她吃过的盐……”
“她不在乎。”余子墨重复道,截停了下属的赘述。
下属一愣,便听余子墨问:“你是说,她当着她的儿子的面说剜她儿子的肉,她不在乎吗?”
这下大家都怔住了,原来公浚不再呼救不是因为怕惹他母后心疼,而是他母后明明知道玉玺的下落,却不想说出来换她儿子的命,因为她不在乎!
3、恩情
◎心冷血寒唯困“恩情”二字◎
诏卿鉴按照余子墨的线索去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
而余子墨闲来无事便会去天牢看看躺在床榻上的公浚。
“被子太薄了,再给他加一床。吃食上你们细致些,他现在是病患,别让他再瘦下去了。”
牢头嘴上应是,暗地里却在腹谤,一个暗卫首领把手都伸到大理寺的崖界上了,可是却又不敢不去办,实在不知道这位余大人的指令究竟有几分是王上授意的。毕竟被关押起来的前王上,甭说如今无人探视,就是以前与他亲近几分的人都恨不得抹掉自己过往的行径,恐怕沾染上半分被划为乱臣贼子的余党。
这余大人官拜高职自然更爱惜羽毛,如此频繁的出入天牢若是没有王上的旨意怕就是疯了,所以牢头虽翻着白眼,可是还是照着吩咐去做。只不过态度过于生冷,与其说是对公浚特加照顾,倒不如说是颐指气使的施舍。所以人性真的很奇怪,拜高踩低是常态,越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落入泥土时,那些曾身居下位的人在践踏他们的时候就越发狠厉。
态度恶劣又怎样,公浚已经无所谓了。
人未缓醒时,还有人怕公浚饿死,轮值的时候给他灌上几口汤水,可是等公浚醒了,他自己辟谷就没人过问了,犯人自己绝食,余大人问起来他们也有的说。
余子墨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肉汤,上面已经凝了一层白油,一看就是用边角料的肉碎、筋皮熬煮出来的东西,在大牢里已算是佳餐了。
“怎么不吃。”
公浚默不作声,眼神空洞的仰躺在床上,看着昏黑的屋顶,那渍着灰尘的墙壁早就看不出砖石原有的颜色,斑驳之中又有多少是血泪涂抹的痕迹,辨不清了。
“传国玉玺下落已明,不会再对你用刑了。”
“我母后告诉你们的?”
余子墨沉了一下,他不想骗公浚。
“不是。是王上追查出来的。”
不知公浚是不是想动牵扯了伤口,总之寂静的人突然倒抽了口气,把切身疼痛都融在了这一声沉重的鼻息中,而这种痛息又被及时止住。
“一块石头,刻上几个大字便比命都值钱。”
“王上也这么说,若不是朝堂之上群臣吵闹,他根本不想问你。也不愿伤你!”
“不愿伤我……”
“本只是想恫吓,却不想后来成了这样。王上说被这宫中的无情寡淡给震惊了,让我来制止,是我没想事情会成这样来晚了,你不要怪他,王上心里还是在意你这兄弟的。”
“在意?生我养我的都不在意。我本蜉蝣,归尘归土是好去处,子墨大人赐我一死,就当放我条生路吧。”
同行家仆弓身进来,唤了声大人,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余子墨挥退家仆,从食盒里端出了清粥小菜,用汤匙搅动降温,让热粥方便入口。
“蜉蝣一日朝生暮死尚且趋光而行,二殿下半生有余,何苦惘生。你不争位,你不贪权,不置王位有何失意。王上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不会在为难你,你虽无自由但总能在这一方室内安安稳稳的活着,依旧可以描字画画写文章,等你好了狱卒自然会办好,就如现在,你不再是席地而卧,有床有桌有被,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温度刚好的米粥,轻轻抵在公浚的唇边,二殿下这个词,公浚已经好久没听过了,不知从何时起,他母后对“二殿下”这个称谓深恶痛绝,就像是屈居人下一般,所以大家都改口叫了公浚王子,好像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和公荀就渐行渐远了。
“这样活着没意思。”
“何为有意思?全城闹饥荒,饿死了大半,又赶上瘟疫死了另一半,老媪即便知道把孩子送出城也不见得能活命,可是她还是拼劲最后一口气在封城之前把孩子推了出去,隔着生死一门告诉孩子活着能闻花香,能看绿叶,能听鸟叫,能代她看尽世间,是她走向死亡还能含笑的原因,所以孩子就拼命的跑拼命的跑,爬过烧焦的死尸,沿街乞讨,受人打骂,和狗抢食,你说他活着有意思吗?”
公浚看着余子墨冷硬的脸上竟然浮出了浅浅笑意,莫名愣神。
“没意思对吧。可是再难他都得活着,总有未走过的路,未闻过的花,未看过的绿叶,未听过的鸟鸣,未看过的山川,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找到可以笑着离开的原因。二殿下,我若现在放你离开,你是笑的,还是哭的?”
公浚张开嘴,吞咽了余子墨喂来的清粥,人活一世哭着来哭着走,算是可悲。
“你喜欢吃甜粥吗,我明天让人送些来。”
余子墨看公浚喉结滑动咽下口中的食物,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个缠绵病榻的人,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子默兄,谢谢你。”
余子墨离开三日,天天命家仆来牢中送餐,牢头心烦想去告状,才知道王上带着众臣去祭稷神,临行前也确有看顾重囚的旨意,所以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余大人的家仆像侍候主子一般照拂公浚,背后狠狠的淬了一口,“都他么阶下囚了,还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余子墨对公浚的照拂未曾有公荀授意,可是这天他突然发现若是公荀未首肯,他不会行事那般顺利,公荀即便不派人制止,也会言语提点他。就如他违背了公荀的意思,没有射杀苏韵熙,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转了手上的方向,只打穿了马腿,那本该死在围猎场上的苏王后,只是摔伤受了惊吓。
公荀虽未怒声斥责,但是言语清冷已悖于往常,甚至告诫余子墨此种情况再无二次,好在之后的态势大体按照公荀的设想推进,苏韵锦把矛头转向了周北,虽不是晟国但是周北也是早晚要除的,无外乎先后。
可是余子墨却心思难宁,他又做了违心的事。
身为暗卫,双手沾染的血腥不会少,可那些血腥早就触动不了余子墨了。余子墨是从烧焦的死人堆里一步步爬出来的,乞讨的时候让人呼来喝去差点冻死在雪地里,因为一口包子让店小二吊在房梁上挂了两个时辰,他早就明白人性之丑恶,知道那些看似衣冠楚楚的人,明艳阳光投射下的阴影有多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