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宸当即会意,眼中掠过一点笑意,手上则举起了青玉盅:“既是自家家宴,也不必有那诸多礼数,开宴罢。”
说着,他将那青玉盅托至夫人面前,与她碰了碰杯。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敬侯爷,敬夫人。”底下几个不大有深沉气度的妾侍或隐秘地翻个白眼、或暗地里咬紧了一口银牙,但也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行过了福礼,举高了酒盅回敬二人。
李弄月亦放下酒盅,忍不住掩唇咳嗽。此时正在席间,她慑于夫主高坐上首,刻意压低了嗓子,恐怕惊扰主家,为自己惹出什么事端。
那是侯府窖藏的西域美酒,入口微微酸涩回甘,却不合她口味。她一时没压住,咳了好一会儿;末了非但不觉松快,喉头反倒泛起些血腥气来,引得她自己都唾弃起自己来。
“眼见着又是一冬了,李氏身子仍不好么?”李弄月咳嗽稍缓和些,便听主母王氏这样问她。抬眼望过去,王氏摆着那副一贯的例行公事的关照,教她看着直犯恶心。
“劳夫人挂心,奴婢这样的旧疾,年年冬日都要犯上一次的。”她轻轻吁口气,指尖拈着的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却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样子,只是颇惭愧地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算作为惊扰了众人赔罪。
“因着奴婢这点子微末小事惹了侯爷、夫人劳神,实在教奴婢心中惶恐。”
娴意看着她唱念做打,便配合地弯一弯唇,做出个宽容大度的样子来:“即便如此,你也更该要好生珍重自己,莫因习以为常轻忽了去。如今时候也进了腊月了,府里亦不好时常延医问药的。”
这也算是显贵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恐怕年节时有人病恹恹地有所冲撞,每每不幸不得不请郎中时,都要往后压一压,将正日子避开——至于下人们是否会因此落下些什么不圆满,却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事情了。
待轮到她们这些个与人做小的头上,这碍于旧俗的“压一压”,可不是要变成“除之而后快”了!
“夫人说得是,奴婢必定好生珍重自个儿,不教夫人为难。”大李氏攥紧了手心里的帕子,低头应喏,“奴婢日前已……”
“好了。好端端的家宴谈这些做什么。”
霍宸忽然开口,眼神凉凉地瞥向大李氏,转瞬间便令她失了声息:“该吃便吃,休得胡言,没得坏了人兴致。”
下首那病恹恹的女人当即闭了嘴,难堪地涨红了脸。她再想说些什么,却只嗫嚅地动一动嘴唇,发不出声了。
只是简单一场家宴拖不得许久,到亥时初,众人已走的走、散的散,娴意夫妻两个更是早早相携退场,如今已梳洗好了躺在床上闲聊。娴意已很困倦了,但仍强打精神在与霍宸说白日的事情。
“你回府时不高兴得紧……是陛下训斥了你么?”她低声问。
夜色里,霍宸轻笑出声。
“风水轮流转……他如今巴结我还来不及,怎么会训斥。”身边窸窸窣窣地,约莫是他在翻身,旋即是一声叹息,“只是见他穷途末路,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若说是不高兴……也算是罢。”
“我才从军时,他还是何等英明帝王,如今却糊涂成那般模样——算来距今也并没有许多年。大抵人都是如此,忽然便老得不成样子。”
娴意闭着眼将手伸过去,也不知那是霍宸的后背还是胸口,胡乱拍了拍,权当是安慰;那人相当明显地一怔,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他握住了那只手,不教它胡乱拱火,口中装模作样斥道:“与你说着正事呢……你正经一些,不要招我。”手的主人却难得起了玩心,偏要逆着他的意,四处犯上作乱。
床幄中于是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这波澜来得快,去得也快。除开那稍显急促的呼吸,也没有在寒冷的冬夜留下半点踪迹,只余亲密的爱侣相拥在一起,半梦半醒。
“席间那个大李氏,你觑着机会处置了罢,怪烦人的。”
“嗯。”
霍宸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与夫人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娴意便也迷蒙地应过一声,为她轻飘飘地定了生死。
风过了无痕。
第82章 杀机
“夫人, 李姨娘到了。”
小丫鬟来通报时,娴意才伸出手去,请张老爷子惯例诊脉。老爷子稍一怔愣, 手便滞在半空,将落不落地犹疑了。虽来人是自家的下人妾侍, 可后院之中波谲云诡, 身系性命的事宜更怕有心人探听。
“先生只管诊脉便是, 不必在意旁的。”娴意察觉他踌躇,温和地笑一笑, 又转去吩咐小丫鬟道, “将她带进来罢。左右没有外人, 我便只在此处见一见她好了。”
张府医脸上的皱纹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仿佛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可他已活过太多年岁,是以并不多话;只是依娴意所言,隔了一层帕子。照常将指腹搭到她皓腕上去。
不多时,大李氏低眉顺眼地进来了, 摆出一副菟丝花儿似的样子给主母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她垂着头,也不曾看清主母的做派,只听得随意的一声“嗯”, 一时便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于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这一抬不要紧,李弄月心中便泛起些不妙的预感。
“奴婢竟不知夫人正请着平安脉, 莽莽撞撞地便过来了,实在是不应当。”她将帕子按在唇边,侧首咳了几声方继续道,“夫人您的身子最要紧,奴婢还是先退去外头候着。”
娴意好似轻轻笑了一声, 又好似只是淡漠地嗤了一下子。
“自家的府邸里头,你说得这是什么两家话呢。不过是寻常请个脉罢了,并无什么好忌讳的。”
说着话的功夫,张老爷子已搭好了脉象,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他也并不开口嘱咐什么、抑或是提笔写什么药方子,直说一切照旧,便要告辞。
\"雪雁便去送一送张府医罢……呀,倒也不急。\"
娴意恍似倏忽间灵光一闪,将送张老爷子出门一事暂且按下不提,反而对着李弄月招了招手:“李氏,你且上前来。方才听你仍咳得厉害,咱们张府医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杏林圣手,可巧遇上了,便教他也给你瞧一瞧。”
这位张老爷子在府中就职多年,向来只为侯爷一人诊治,是大李氏等一众妾侍只得闻名的了不得人物——说是这样说,可此人势必已为王氏所用,高门大院里谁会将自己真正的情形透露给敌人!
这一语用心何其险恶,偏又因着那一层主母的身份教她不敢妄动。是,她固然是有个良妾的名头在,可后宅中不动声色磋磨人的手段数不胜数,区区一个良妾,于她而言亦不过玩物!
大李氏心中越想越忐忑,将姿态放得极低开口推辞:“这一身经年旧疾,奴婢是早习惯了的。且奴婢卑贱之身,如何使得……”
娴意似笑非笑地望了大李氏一眼,那目光仿佛霎时间洞察了她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令她如坠冰窖:“你这是说得哪里话。管他旧疾不旧疾的,都断断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再如何缠绵的病痛,总要看一看才好下定论——咱们府上又不是什么贫寒人家,供养你那点子汤药尚还绰绰有余。”
她说着说着,眉眼淡漠地垂下去,掠过大李氏稍显慌乱的面孔:“还是你觉着我做主母的会在此事上苛待你、算计你?”
“夫人多心,奴婢是万万不敢的啊!”
那弱不禁风的女子几乎是脱力般跪了下去,苍白而光洁的额头磕在地上,瞬息之间便红了一片。她强压着声音中的哽咽,却还是在尾音中留下了一点颤抖的哭腔,听着真真儿是委屈至极了。
“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不明不白地哭起来了。”娴意手指撑着额角,颇头痛她的样子,“不诊脉便不诊脉了,依你的意思便是。这做派倒像我如何逼迫了你似的!罢罢罢,你自去回屋歇着去罢,我是惹不起你了……原是好意,倒教您老看了笑话了!”
娴意倦怠地挥挥手,便有小丫鬟来请李弄月移步。她几乎是给人半驾着打从房里拖去了屋外,云里雾里地便到了门口。
临转身,她还听那虚伪至极的女人与那医者连番告罪,做了十足惭愧的样子:“是我管家不严,今儿可不是失了分寸,可怜我一片好心……”
不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