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下了某种决定。而且不可违逆与更改。
沈令想,他要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挽回他呢?我该拿什么来换我的三郎?我要留下他——
他忽然手忙脚乱地解开领口,从胸前把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佩拿出来:“……三郎,这个,把这个给君上,君上不是说会允你一件事么?我去拿给君上,我和他说,说你不会跟阿依染成婚……”他看着叶骁,哽着声音道,“三郎,我会伤心的……”
他生平何曾如此惶恐过,就连昔日叶骁命垂一线,他想的都是大不了一起赴黄泉,可此刻,他心如擂鼓,整个人浑身发软,冷汗不断往下淌,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站不住,扑倒在地。
沈令双手捧着玉佩,看着叶骁,叶骁也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叶骁接过昆山佩,重新给他戴上,放回领中,他捧着沈令的脸,柔声道:“阿令,用不着它。我想清楚了。他们说的都对。可想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爱人长相厮守算得上什么任性呢?塑月以万民奉养我,我回报塑月肝脑涂地足以。我干嘛还得搭上我喜欢的人?”
沈令睁大了眼睛。
叶骁说,去他妈的成亲,老子不干!
然后他俯身,在沈令的额头亲了亲。
“我啊,只要有阿令就够了。”
“……哦,也就是说,秦王是要悔婚?”
第二天一早,叶骁趁所有人都在的当儿,向弥兰陀提起退婚。
弥兰陀一手挡下就要站起来的稚邪,他瞥了一眼蓬莱君,蓬莱君没什么表情,只垂着头理了理袖口,他转而看向叶骁,眯起眼睛,“即便这是贵国皇帝陛下的旨意?”
“我自会去与陛下解释。”
弥兰陀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表情,“噢,那我不同意,你,必须娶我的女儿。”
他这一句出乎叶骁的意料,他也飞快看了一眼蓬莱君,随即调转视线,正视弥兰陀,“我自会补偿弥王。”
“我不接受。”弥兰陀淡淡地道,“现在北狄诸部都知道我的女儿要嫁给你,我为此违反了规矩把阿依染从丘林部带走,塑月的聘书我都接了,你现在说不娶了?叶骁,你在侮辱谁?”
“……那弥王待如何?”
“明日大吉,即刻完婚。”
“若我不肯呢?”
“……蓬莱君体内的‘息壤’,有阿古在,随时可以抽出来。”弥兰陀淡淡地道,甚至还颇有余裕地笑了一下。
“——!”叶骁整个人震动了一下。他愕然看向弥兰陀,对方那双碧色眸子笔直回看。
蓬莱君终于抬头,他看都没看弥兰陀,只看着叶骁,“秦王勿受胁迫。”
银发男人哼笑了一声,看着叶骁煞白一张脸,悠悠地道:“秦王要试试么?”他伸出两根指头,“第一,我说的是不是真的,第二,看我敢不敢。”
叶骁紧咬牙关,一声未吭。
他知道,这是真的,而弥兰陀敢。
语罢,弥兰陀拍拍手,身后有人奉上一方玉盒,里头是一对雪蝗,“本来是两对,一对给蓬莱君用了,还剩一对,也尽够治愈沈侯,还请秦王笑纳。”
他这一下抓住叶骁死穴,但随即示好,一打一拉叶骁全无招架之力,他咬着牙收了玉盒,道了谢便疾步而出,沈令追出。弥兰陀拍了拍稚邪,“去,收拾房间准备东西吧,幸好都是现成的。”
稚邪顿了顿,柔顺垂头,向蓬莱君行礼退出。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弥兰陀笑眯眯给蓬莱君倒了杯奶茶,微微颔首,“刚才多有得罪了。”
“……”蓬莱君看看他,再看看杯子,他没有喝,抬眼看弥兰陀:“总要有人扮黑脸。”他顿了顿,“但是,弥王,不要再威胁秦王了,无论用谁。”
弥兰陀含笑称是,从善如流,蓬莱君起身离开,弥兰陀笑着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了杯奶茶。
沈令追着叶骁出去,快出院子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叶骁停住,回头一看,沈令拧了脚,一瘸一拐地拖着脚在后面追他。
以他武功之高,要何等心神不宁才能这样。叶骁折回去,一把把他抱起来,回了房间。
雪花兴冲冲来迎他们,迎面一股戾气,吓得夹着尾巴进屋蹿到桌底瑟瑟发抖。
叶骁把沈令放在炕上,扒了他鞋袜,在伤处按摩了一会儿,抹上药油,刚要起身,沈令伏在他肩头,抖着声唤了一句“三郎……”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他能说什么呢?跟他说,不要成亲?他怎么说得出口?这是关乎蓬莱君性命的事。
他知道蓬莱君对叶骁意味着什么。那是把他自亲生父亲残暴虐待中拯救出来,爱着他、教育他、抚养他长大的人啊。也是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叶骁残存不多的亲人了。
叶骁缓缓坐在地毯上,把头埋在他膝盖上,沈令面孔挨上他发上玉簪,他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
他知道,叶骁愿意为了他死,但是现在放在面前的,是比死还难的选择。他想安慰叶骁,告诉他,没事儿,和阿依染成婚吧,但是他哪里甘心呢?他一想到叶骁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即算只是名义上,他都伤心难过不能自已——何况叶骁若真娶了王妃,必然不会薄待她,也不会委屈他,那便只能分开,可他怎么愿意?那是他的叶骁啊,他投注了所有爱恋与所有情感的男人。
他忽然开始发抖,浑身发冷,他指尖痉挛一般抓住叶骁肩背的衣服,他艰难而断断续续地说;“三郎,我、我若是没有你,我就不是我了……”他想,三郎,我爱了你,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会哭会笑的人,可若我失去了你,我哪里还回得去不是人的那时候呢?
他像得了热病,身体内部冰凉,肌肤却滚烫,整个人蜷缩起来,轻轻打着抖,他想,三郎,没有你,我会死。
但这句他咬破了嘴唇也没有说出来,只慢慢把一股腥甜咽回去,吞下肚。
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口。
叶骁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沈令才听到膝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阿令,对不起。”
他说,阿令,我只有蓬莱君了。
沈令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三郎,我不怪你,我爱你。
可他心里想,三郎,我也只有你了啊。
第六十八回 流花去
第六十八回流花去
二月初四,弥王嫁女。
北狄的婚礼是从黄昏开始。
叶骁身上的衣服,是沈令亲手一件一件为他穿上的。
素白汗衫、青锦半臂、花绫袄子、番羓丝衫子,最后是重锦缂丝织就银龙欲飞的外袍。
然后沈令为他洗了脸,叶骁乖乖巧巧坐在炕沿上仰着头,沈令拿澡豆给他净了面,抹上膏脂,本来要给他涂口脂,端详了一下,还是放下,勉强笑道:“三郎容色摄人,用不上这个。”
然后他拿着牙梳,细细给他梳头,不知怎的,他呢喃着念了一句:“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叶骁低低地道:“我又不是出嫁的娘子。”
“你就让我念念,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梳头发啦。”沈令温和地道,走到他跟前端详良久,从银盘上取下束发金环,压在他发上。
他真好看啊,修眉凤目,笑的时候颠倒风流,眼角眉梢都是多情,不笑的时候肃然端方,宛若上决浮云的天子之剑。
沈令眷恋地虚虚抚过他眉眼,心里想,我以前真蠢,怎么以为他娶了妃之后,我还能待在他身边呢?那太苦啦,我做不到。
他想,他最好离得远远的,找个地方安静的等着死,可不和叶骁在一处,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他又犹豫得很,觉得自己受不住。那只能还是留在丰源京一个偏僻地方,找些活儿做,他识字会算术,养活自己终归不难,如果还能时不时看到叶骁、听到他的消息就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扑簌簌地眨了眨眼,叶骁柔声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笑道,“我以为我哭了。”
可他没哭,眼眶干涩,一滴泪都没有。
外头不知道谁在唱歌,然后就有人回歌,慢慢就变成少年少女两边对唱。
有个姑娘歌喉婉转,用不知什么语言唱了一首歌,曲调奔放,她唱得热烈真挚,沈令不由得听住了,叶骁道;“她唱的是,我的良人啊,即便分离,你也要知我一片真心,从未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