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这点意思?他冷笑:“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所以,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蓬莱君语气隐约无奈,“你是塑月唯一的亲王。”朱红色的眸子看着他,“阿柔不在。你该长大了。”
“……我不娶。”
“你当然可以不娶,我难道还能押着你拜堂么?”蓬莱君鲜少说这么多话,他歇了一下,“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收拾烂摊子。穗舫的事、这次成婚的事,没错,你大可以任性,但我可以为你收拾到什么时候呢?”
这句话一出,叶骁隐隐觉得不对,整个人愣住,蓬莱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我体内植入了‘息壤’。”
叶骁愣了愣,他继续道:“那是蛊毒的一种。”说完蓬莱君顿了顿,似乎想了一下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我大概最多还能再活三年。”
深灰色的眼睛猛的睁大,叶骁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不可能三个字,蓬莱君平静看他,“叔靖,我骗过你么?”
他猛的咬住下唇,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不会娶她的——”
“我说过,你可以不娶,后果我为你承担。”他叹息一般地说,你也好、阿柔也好,对自己婚姻任性的人,可曾有一个有好结果?
他笔直地看着叶骁,朱色的眸子沉静异常,“如果你当初不强求列家女,穗舫不会死,你不会声名狼藉,塑月皇权稳固,无机可趁,恒儿与小皇子会活着,横波与阿柔……”他闭了一下眼睛,“……何至于身死名裂。”
在听到那两个名字的时候,叶骁的身体晃了晃,他勉强撑住自己,吸着气看向蓬莱君,绝望地道:“……如果今天是先帝,你也会这样么?”
蓬莱君极其古怪地看他,“我一直劝说先帝再立新后。”
他看着叶骁一字一句地道:“先帝不娶的后果,我承担了。日后史书中蓬莱君会被记成以色进的幸臣;你不娶,我也担了。但是,塑月千万子民、百年国策,我替你担不得了。”语罢,他顿了一下,取出一块帕子掩住嘴唇,拿下来的时候,上面血迹斑斑,唇角犹自有血,触目惊心。
叶骁攥紧了拳头:“……阿父你逼我。”
“你身为秦王,自当肩负天下。”蓬莱君平静地道:“叶骁,我问你,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
他这一句语气平静,却恍如黄钟大吕齐鸣,叶骁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然后蓬莱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对他露出了一个近于苦笑的表情,他说,阿骁,阿父只有你了。
叶骁再掌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胡乱行了个礼,夺门而出。
他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院落,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雪花正满王府溜达,看到他立刻过来撒娇,叶骁弯腰,把他一百来斤的“小女儿”抱在怀里,小狼呜呜着双爪抱住他肩膀,不住的蹭。
把雪花抱到外头放下来,叶骁走到马厩前忽然站住,他楞楞地看着里面各色名驹,忽然想起,自己那匹美丽又温驯的纯金色的马不在了。
为了保护他,它死了。挡在他身前,死了。血溅了他一身,哀鸣着死去了。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带着雪花出去。雪花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走几步就拿湿漉漉冰凉的鼻子碰碰他的手,他随手摸了几把,裹紧裘衣,往城外走去。
北狄晴日的太阳晒得人发昏,空气清爽又暖和,叶骁觉得自己一念万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只翻来覆去默念着蓬莱君对他说的那句话:天下以万民膏脂奉你,你以何还天下?还有那句,阿父只剩下你了。
他心乱如麻,不自觉地便到了东城墙外,只见墙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树,下面许多妇人席地而坐,膝上睡着幼儿,叽叽喳喳一边聊天一边做针线活。远处烤窑那边有隐隐的歌声和热馕饼的香味穿来,一派安乐祥和。
他远远站住,雪花倒是熟门熟路的过去讨摸摸,他看着雪花被撸得四脚朝天,四个白爪爪和白肚皮扭来扭去,他忽然就想,自己的任性,会毁掉这一切。
正如蓬莱君所说,他可以拒绝显仁帝安排的这次婚姻,他的养父会替他收拾善后,可是未来呢,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他要每一次都任性,每一次都让别人为他的任性让步么?
叶骁忽然就怨恨起来:如果是他的哥哥,只会硬压,他梗着脖子撑着就好,但蓬莱君太了解他了,他不逼他,只捏着他的软肋,告诉他你尽可以任性,后果我为你承担。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有个秀丽女子走来,定睛一看,正是阿依染,雪花还围着她跑前跑后。
阿依染拿了个盘子,里头是刚出炉的热馕饼包着烤肉和豆泥,她朝叶骁一屈膝,“殿下吃过饭了么?”
叶骁摇摇头,阿依染就把他领到烤窑边一处条石上坐下,旁边有人送了葡萄酒过来,阿依染看他默默吃了饭,把剩下的馕饼和烤肉都撕成小块喂给雪花,雪花吃得呼噜出声,叶骁看了会儿它,才看向阿依染。
“居次怎么在这里?”居次是北狄话公主的意思,阿依染说天气好的时候城里妇女都爱来这里做针线,她这次回来,弥兰陀怕她闷,就让她多出来走走,她便也带着侍女来这里做针线活。
被他看了一会儿,阿依染顺了顺膝上翻着肚皮的雪花,她低声道:“殿下有事和我说?”
叶骁给两人各倒了杯酒,摸索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阿依染想了想,“是成亲的事?”
叶骁又点了点头,阿依染那双春草一般柔婉的绿色眼睛看向他,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殿下并不愿娶我,对么?”
叶骁轻轻点了点头,才道:“居次美貌贤淑,我声名狼藉,本来就是高攀,何况我心有所属,如此婚配何等委屈居次。”
闻言阿依染又认认真真看了他一遍,“那殿下去与我父王退婚就好。”
“……恐怕不能。”
“哦,那也没关系,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婚后殿下与自己所爱之人还请如常,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她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语气从容,叶骁沉默了一下,“居次也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婚姻居次甘心么?”
十八岁,还是个少女的女性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她说,我先夫被兄弟所害,我不愿再嫁给杀夫仇人,父王怜爱我,允了我别的亲事,我已经任性过了,我是个成人,哪里还能再任性第二次呢?
任性两字狠戳入叶骁胸膛,他微微出了一下神,阿依染继续道:“而一路看来,殿下温良恭谦,刚才又与我坦承已有心爱之人,重情重义不愿欺瞒弱女,实乃良人,父王为我择这样的夫婿,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居次难道就没有心仪之人么?”
那双平静如水的绿眸终于有了一线波动,她想起出嫁前那个每日跑到她帐篷前为她唱歌的英俊少年,唇边有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随即消去,她用一种女性特有的柔和与耐心,对叶骁道:“有没有重要么?我是末那楼家的居次,我从小吃最嫩的肉、睡最软的垫子、穿丝绸的衣服,十指不沾阳春水,行走起居全由人服侍,但这些是我该得的么?不是,这是一种预支的回报。对于我未来要为部族的利益服务的回报。我的部族需要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殿下,居于此位,承其应受。此等道理天经地义,我阿依染一介女流也不敢轻忘。”
她说了和蓬莱君一样的话。
叶骁长久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郑重地,向阿依染深深一揖。他正色道,居次心胸足以母仪天下。
语罢,他又行了一礼,带着雪花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阿依染轻轻叹了口气。
他慢慢走回王府,已经是下午时分,他回了自己房间,一把将沈令紧紧抱在怀中。
沈令轻轻唤了一声三郎,拍了拍他的背,问他和蓬莱君谈得怎么样了,他抱着沈令摇摇头,沈令微微颤抖起来,他在他颈边发出一声类似于啜泣的声音,他说,三郎,你不能娶她。
他哪里还顾得呢?把他的叶骁让出去,让给别人。
叶骁抱了一会儿他,把他慢慢推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居高临下按着他肩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把蓬莱君对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给沈令听,沈令听完脸色苍白,他近于绝望地仰头看着叶骁,嘴唇微微颤抖,他伸手抓住叶骁的袖子,破碎一般唤了他一声,叶骁点点头,只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