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他又搂着蓬莱君,不再说话,一直躺到快傍晚,两人换过药,他窝在蓬莱君怀里,低声问道:“……阿父怎么会来这里?”
“……”蓬莱君斟酌着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一句话,“小皇子和恒儿死了。”
“——!”叶骁猛的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养父,整个人都在抖,他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一般整个人怔楞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扑过去,与蓬莱君额头相抵,将蓬莱君脑海中的信息摄取过来,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面色惨白,刚要开口,一口血涌出来,眼前发黑,手足酸软,整个人再也撑不住,重新伏回蓬莱君怀里。
蓬莱君把他唇边鲜血拭净,叶骁近乎于哀鸣地道,不是我、我没有做,我怎么可能会害询儿和恒儿呢?不是我阿父,不是我啊!
“……我知道。”蓬莱君轻声道。然后他思量了一下,缓缓道:“那你说,谁做的?”
这一下又恰好中了叶骁的软肋,他心神激荡之下急欲起身,身子一软又躺下,吐出一口淤血,缓了好一阵子才又能说出话来,他问道:“阿令呢?”
“他失踪了。”说完蓬莱君又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列古勒,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叶骁翻过身,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喃喃地道,阿令聪明得很,既然没被抓住就不会有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费力地抬起手,捂住面孔,终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他想,横波啊,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杀了吗,横波啊,杀了我还不够么?横波啊……
他忽然无比想念起沈令,他想着,阿令你在哪里呢?阿令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到我身边来,阿令,我好想你……
元日那天,一封密书传到了北齐东宫。
当时冯映正和沈行下棋,他看了看密文,便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
下完一局和棋,沈行绕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盈盈起身告辞,冯映送客之后,重新坐回桌前,看着棋盘上黑白纵横。
他默默对调了其中黑白两子的位置,本来的黑白相持瞬间变成了黑子绞杀白子边路一条大龙的局面,他又看了一阵,喟然一叹,信手拂乱棋盘。
冯映取过旁边银壶倒了两杯酒,走到院中,面对塑月的方向,一杯向空中一洒,一杯遥遥一敬,仰头而尽。
“……愿君来世,所愿皆成。”
但我的愿望,怕是实现不了了。
冯映面上现出一个带了些凄苦味道的笑容,他又斟了一杯酒,端在手里看了片刻,慢慢饮了。
他从不觉得酒好喝,但这杯似乎格外苦涩。
饮尽了酒,他取出袖中密信,放在手炉里,看着它慢慢成灰。
那张纸上还有一句话:叶横波兵败身亡。
冯映想,早晚有一天,我大概也会这样吧。不,不会这样的。他摇摇头,笑自己痴心妄想,他只会死得比叶横波更惨。
沈令在一月下旬到的末那楼部。
那天雪特别大,宛若千树飞花,大地与天空皆是一线铁灰,远远望去,中间白雪纷飞,根本分不清天地界限。
知道叶骁就在前方,沈令哪里还在车中坐得住,他抛下车队,一骑踏雪而至,刚到城门,便看到一道叶骁拄着拐杖站在城门洞里,他不等马停便飞身而下,足尖一点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在把叶骁抱入怀中的刹那,他嗅到了清烈的降真香气,几乎带些辛辣的意味,却能温柔地包裹他,安抚他一切的焦躁。
沈令又紧抱了他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把把他抱起,带上马车,向王府而去。
叶骁瘦多了,而且气色不好,眼角依稀还有伤,沈令拂去他满身雪花,轻声埋怨道这般冷,你在王府等我就好,出来着了凉怎么办?
他凑在沈令颈边,亲昵地拿鼻尖蹭了蹭他冰凉的颈子,低声亦道:“天这么冷,你在马车里坐着就好,何苦骑马招风?”
沈令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才复又小心翼翼的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三郎,我好想你。”
他说,我也想你,阿令,想你想得快疯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相依,而远远的,王府望楼上,弥兰陀和蓬莱君正遥望着他们。
“秦王殿下必须娶我的女儿。”北狄的右谷蠹王面无表情地说道,银色的长发在风雪中摇曳,如同一束散丝一般。
蓬莱君看着马车越来越近,直到他们进了王府的院落,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嗯了一声,便再也不说话,沉默着下了望楼。
第六十七回 绝红鸾
第六十七回绝红鸾
回了王府,沈令向蓬莱君和叶骁禀报了京里发生的所有事。
听到横波和王姬、青城君、华盖夫人身故的消息,蓬莱君垂下眼,几近无声地喟叹,叶骁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只嗯了一声。
听完之后,接过沈令呈上的那封给自己的王姬遗书,蓬莱君枯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出去。
王姬给叶骁的遗书,是一封家书,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莫贪甜,年纪大了,少吃些甜食,也不要贪凉,着风晚年难过,还有以后要乖巧一些,姐姐不在了,别再依着性子胡来……还让他待沈令好些,她说沈令至情至性的人,又不怕你,又深爱着你,生死相许,是你的幸运,这样的人这辈子你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啦……
叶骁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把信看完,他把信小心翼翼叠好,抹平,叠线锐利得仿佛能刺伤人一般,放回信封。
沈令看得莫名心惊,正要说话,叶骁垂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阿令,你也累了很久了,你休息一下吧。”
他看了一眼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他说阿父告诉我怀儿和福福死的时候,后面会怎么样,我就心里有数了。你来,只不过是打破我心里那点儿侥幸而已。
不对,这不是叶骁的正常反应。这不对劲。他太平静了。这不对。
沈令皱眉,叶骁一摊手,“真的,信我啊阿令。”语罢,他拍了拍沈令,雪花嗖的一声跳到两人中间,乖乖躺好,脑袋搁在爪子上,耳朵往后压,漂亮的金眼睛无辜瞅着他,样子可爱极了。
叶骁摸了一把雪花的脑袋,外头有人通报说蓬莱君有事找他,他出去,沈令往后一仰,在炕上躺平,他伸手撸了撸雪花的下颌,雪花呜呜着把脑袋搁在他手上,动物毛茸茸的触感和它身上暖呼呼的气息让他一直紧绷到现在的精神微微放松,他小小声说,你过来点,雪花立刻匍匐往前,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沈令轻轻的,包含谢意地吻了一下小狼的面孔。
他说,谢谢你,雪花,救了我的三郎。语罢,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叶骁消失的方向。
这样的叶骁,太异常了。
接下来几日,叶骁一切如常,沈令的心却越悬越紧——他表现的太正常了,就好似王姬与横波的死讯是两个与他不相干的人一般。
他对他说了横波的遗言,叶骁也只是沉默片刻,便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他一腔准备好的劝慰,反而全憋在了喉咙里,一声都说不出。
叶骁以一种惊人的平静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沈令越发惴惴不安。
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蓬莱君唤他和沈令过去,他本以为是要商谈启程回去的事,哪知蓬莱君跟他说的却是和阿依染的婚事。
他告诉叶骁,弥兰陀已经收下聘礼,他也正好在此,方便起见,就在末那楼部和阿依染成婚,带新妇回转列古勒。
叶骁一听整个人就炸了,他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还没等他说话,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冷冷地扫向了他,“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叶骁闭了一下眼,吸了口气,他沉声让沈令出去之后,才沉声道:“……我这怎么叫任性?”
“你知道为何为你订了这门亲事?”
叶骁冷笑,“知道。”他当然知道。弥兰陀未来会是北狄之主,塑月百年国策就是南北怀柔而东西扩土,与北狄结成姻亲是最快最好的方式。而这次丘林部归附,又全要仰仗弥兰陀援手,所以才有议婚这一说。此外,无非就是他与沈令见不得人,一国亲王与宦官滚在一起,风流小愆,但若搞得不婚绝嗣,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