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在那双凤眸中的,是一对血红色,美丽而悚然的眼睛。
不,那不是叶骁!那是永夜幽!失去了所有昆山碎的封印,永夜幽的意识浮出来了!
叶骁微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他极轻地嘘了一声——就在这一瞬间祖灵刹那狂暴,整个神庙轰然动摇!
飞沙走石之间,蓬莱君毫不犹豫一掌反抓,哪知掌下空虚,对方一声轻笑,身形一晃,已经出了石室,蓬莱君也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稚邪抢身而出,他到得地面的时候,听到一声闷哼,只见神庙已经塌了一半,叶骁站在院中,正神态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手,阿古瘫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弥兰陀半跪在他对面,面上有血,他盯着叶骁,轻轻放下稚邪,她立刻跑到弥兰陀身边把他揽在怀中。
半塌的神庙内双面石棺嗡嗡震动,不知何时调了个方向,背面愤怒相朝外,因为振动缘故,本就栩栩如生的雕像看去简直活过来一般。
叶骁慢慢抬头,看向蓬莱君,对着他笑了一下,蓬莱君面无表情,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平静地吐出五个字:“永夜万生主!”
在这五个字出口瞬间,叶骁僵硬了一下,蓬莱君飞身而出,广袖一甩,十三枚玉针脱手而出,钉在了叶骁的影子上!
叶骁整个人一滞,与此同时,笼罩于神庙之上的祖灵意志飞扑而下——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冬日正午,晴天郎朗,数道闪电笔直击上石棺,轰然巨响中气浪翻腾,稚邪等人被一下掀飞,场中砂石狂卷,遮天蔽日!
狂风之间沙尘聚合,居然隐约现出一道女子身形,挥舞一把□□冲向叶骁,只见白影一闪,蓬莱君飞身挡在叶骁身前,而长刀已落——
“祖灵息怒!”弥兰陀伏在地上嘶声叫道,一声轰然巨响,祖灵巨大气劲劈到蓬莱君身前强行而止,在蓬莱君身前斩出一道深可逾尺的刀痕。
烟尘渐消,空气中响起了粘稠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
弥兰陀清楚地看到,一只骨肉匀停,修长优雅的手穿透蓬莱君的胸膛,从胸前透出——
——叶骁。
蓬莱君像是没有任何痛觉一样,他仰头向上,被日光照射到的面孔开始飞快起泡、他凝视着祖灵隐约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他眼角裂开,宛若眼泪一般的血淌下来。滴到叶骁的那只穿透他身体的手上。
“离开。”蓬莱君凝视着沙尘中的祖灵,唇边缓缓溢出一抹血,他极其缓慢而平静地说,“离开。”
“——离开——”
第三句离开出口同时,沙尘中祖灵崩散,刹那之间烟尘平静,只留一地尘埃,而叶骁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一声轻笑,眼中猩红刹那消失,然后他整个人晃了几晃,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平常深灰色的眸子。
他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蓬莱君,他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衣尽血的男人费力地转过身,看着他安然无恙,轻轻呢喃了一声叔靖,便栽倒在叶骁怀中——
蓬莱君伤得非常重,叶骁强撑着给他缝合了伤口之后,体力用尽,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已经是半夜,暖阁里一灯如豆,灿灿伏在炕沿,一看他醒了,立刻摇铃,外头医生涌进来,弥兰陀也跟着慢慢踱进来。
银发男人看着叶骁喝完药,让所有人都出去,叶骁看了他一眼,温声也让灿灿退下。
他咳了一声,问道:“弥王,君上伤势如何?”
弥兰陀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两腿交叠,双手拢着膝盖,唇边带笑,绿色的眸子却毫无温度地看着他,“……你们到底是什么?”
“……怪物。”叶骁平静地说。
弥兰陀眉毛动了动,“确实是怪物,你昏过去之后,蓬莱君肺被你扎透,里头淤血,阿古用雪蝗把淤血清出来的时候大出血,无法止血,左右都是死,我让阿古为他用了……你们东陆话怎么说来着?对,‘息壤’。”
叶骁没说话,死死看他,他了无笑意地哈了一声,“传说这玩意儿可以代替血液。”
“……传说?”
“嗯,传说,我弟弟当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息壤’,确实可以代替血液,但是它会无限增殖,最后我弟弟被‘息壤’撑爆了,死的时候血把地上三寸厚的羊毡都浸透了。”
“……君上呢?”
“活下来了。唯一一个,从有‘息壤’开始,使用过的人里唯一活下来的。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是怪物啊。”
弥兰陀点点头,“前日在你身体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凶灵。”
弥兰陀再度点点头,他站起来看向他,“对了,塑月皇帝下的聘礼,我收了。”
叶骁没说话,弥兰陀慢慢走出,叶骁用手背盖着眼睛,关门的风声让蜡烛一个明灭,晦暗摇曳。
——刺穿蓬莱君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在碴子口一战,生死一线,残余的三道昆山碎全数崩解,失去了昆山碎的封印,濒死的他被永夜幽的意识压制得毫无反抗能力,占据了身体,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永夜幽用自己的手,洞穿了蓬莱君的身体。
他疯了一样呐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可他的手,还是刺入了养父的身体。
他记得那个触感,穿透皮肤肌肉,指甲划过肋骨,刺穿柔软的内脏——他再度捂住脸,泪水从面孔上滑落。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他为什么不死在碴子口?死在那里不就好了?他就不会伤害到蓬莱君了!
他想,叶骁,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想着想着就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深灰色的眼睛里泪水不断淌落。
他又哭又笑,只想着,叶骁,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当晚,叶骁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药食都喂不进去,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只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抱了起来,被放到另外一张床上。
然后有人温柔地把他拢进怀中,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到雪白的长发和一双朱玉色的眸子。
啊,是他的阿父。阿父对他说听话,吃药,他就乖乖张嘴,一口一口把极苦的药吞了。
吃完了,他孩子气地想往蓬莱君怀里拱,但是却一下都动不得,委屈的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听到自己的阿父似乎轻柔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难得地放柔声音道:“睡吧,我在。”
叶骁像是终于被亲鸟拢在软厚羽翼下的幼鸟,沉沉睡去。
叶骁再一次真正恢复意识,已经是十一月二十。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蜷在蓬莱君身边,男人闭着眼假寐,他一动,那双朱红色的眼睛睁开看向了他。
他小时候就一直跟着蓬莱君睡。
他那时候爱生病,怕热又受不得冰鉴,夏天就蜷在蓬莱君怀里,裹着他冰凉柔滑的头发,蓬莱君一边拍着他,一边慢慢给他扇着凉。
蓬莱君费力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合适,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眨眨眼,眼泪就又从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里落下。
在他对不起出口前,蓬莱君掩住了他的嘴,只对他说,阿骁,你靠过来,我冷,你暖和。
叶骁连忙咬着牙费尽全力蠕过去,额头抵到蓬莱君肩膀的时候,他疼得汗如雨下,他一边哭一边蹭,泪水落到蓬莱君衣襟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圆形印子。
他一边哭一边把自己往蓬莱君怀里塞,颠颠倒倒问阿父你疼么?阿父你骂骂我,阿父你还冷么?阿父我好疼啊……
蓬莱君朱玉色的眸子宁静的凝视他,然后侧过头,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心,极其难得的轻声叹息,“你啊……”
叶骁哭到打嗝才慢慢止住,八爪鱼一般缠住蓬莱君,凝视着养父,慢慢伸手虚虚摸了摸他的面孔。
蓬莱君是白子,受不得阳光,晒到就即刻起泡溃烂,却为了他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整张俊美面孔现下全是瘢痕,叶骁心内极是愧疚,抽了抽鼻子,扎进蓬莱君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放。
蓬莱君自是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摸摸他的头顶,道,不碍事的。
叶骁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还泪光盈润的深灰色眸子看他,这时有人送饭,叶骁委屈巴巴地两手攥着蓬莱君袖子,抽抽噎噎的喝粥。